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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二十一滦阳续录三(2)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画自给,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斋公老友也,厚斋公多与唱和,今载于花王阁剩稿者,尚可想见其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天士孤僻,必无之。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别有说也。吾闻诸董空如曰:天士居老屋两楹,终身不娶,亦无仆婢,井臼皆自操。一日晨兴,见衣履之当著者,皆整顿 置手下,再视则盥漱俱已陈。天士曰:是必有异,其妖将媚我乎?窗外小语应曰:非敢媚公,欲有求于公,难于自献,故作是以待公问也。天士素有胆,命之入,入辄跪拜,则娟静好女也。问其名,曰温玉。问何求,曰:狐所畏者五,曰凶暴,避其盛气也;曰术士,避其劾治也;曰神灵,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运也;曰有德,避其正气也。然凶暴不恒有,亦究自败,术士与神灵,吾不为非,皆无如我何。有福者运衰,亦复玩之。惟有德者则畏而且敬,得自附于有德者,则族党以为荣。其品格即高出侪类上,公虽贫贱,而非义弗取,非礼弗为,倘准奔则为妾之礼,许侍巾栉,三生之幸也。如不见纳,则乞假以虚名,为画一扇题曰:某年月日,为姬人温玉作。亦叨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调色,拱立以俟。天士笑从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劳公也。再拜而去。次日晨兴,觉足下有物,视之则温玉。笑而起曰:诚不敢以贱体玷公,然非共榻一宵,非亲执媵御之役,则姬人字终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讫,再拜曰:妾从此逝矣。瞥然不见,遂不再来。岂明季山人,声价最重,此狐女亦移于风气乎?然襟怀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风,宜天士之不拒也。

先姚安公曰:子弟读书之余,亦当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后可以治家,可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学弥尊,科甲弥重,于是黠者坐讲心学,以攀援声气,朴者株守课册,以求取功名。致读书之人,十无二三能解事。崇祯壬午,厚斋公携家居河间,避孟村土寇。厚斋公卒后,闻大兵将至河间,又拟乡居,濒行时,比邻一叟顾门神叹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迟敬德、秦琼,当不至此。汝两曾伯祖,一讳景星, 一讳景辰,皆名诸生也,方在门外束幞被,闻之与辩曰:此神荼郁垒象,非尉迟敬德秦琼也。叟不服,检丘处机西游记为证,二公谓委巷小说不足据,又入室取东方朔神异经与争。时已薄暮,检寻既移时,反覆讲论又移时,城门已阖,遂不能出。次日将行,而大兵已合围矣。城破,遂全家遇难。惟汝曾祖光禄公,曾伯祖镇番公,及叔祖云台公存耳。死生呼吸,间不容发之时,尚考证古书之真伪,岂非惟知读书,不预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论,余初作各种笔记,皆未敢载,为涉及两曾伯祖也。今再思之,书痴尚非不佳事,古来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补书于此。

奴子刘福荣,善制网罟弓弩,凡弋禽猎兽之事,无不能也。析爨时分属于余,无所用其技,颇郁郁不自得,年八十余尚健饭,惟时一携鸟铳,散步野外而已。其铳发无不中,一日见两狐卧陇上,再击之不中,狐亦不惊,心知为灵物,惕然而返,后亦无他。外祖张公水明楼有值更者范玉夜,每闻瓦上有声,疑为盗,起视则无有,潜踪侦之,见一黑影从屋上过,乃设机瓦沟,仰卧以听。半夜闻机发,有女子呼痛声,登屋寻视,一黑狐折股死矣。是夕闻屋上詈曰:范玉何故杀我妾。时邻有刘氏子为妖所媚,玉私度必是狐,亦还詈曰:汝纵妾私奔,不知自愧,反詈吾,吾为刘氏子除患也。遂寂无语。然自是觉夜夜有人以石灰渗其目,交睫即来,旋洗拭旋又如是,渐肿痛溃裂,竟至双瞽,盖狐之报也。其所见逊刘福荣远矣。一老成经事,一少年喜事故也。

门人有作令云南者,家本苦寒,仅携一子一僮,拮据往,需次会城,久之得补一县,在滇中尚为膏腴地,然距省城远,其家又在荒村,书不易寄,偶得鱼雁亦不免浮沈,故与妻子几断音问,惟于坊本缙绅中检得官某县而已。偶一狡仆舞弊,杖而遣之,此仆衔次骨,其家事故所备知,因伪造其僮书云,主人父子先后卒,二棺今浮厝佛寺,当借资来迎,并述遗命,处分家事甚悉。初令赴滇时,亲友以其朴讷,意未必得缺,即得缺亦必恶,后闻官是县,始稍稍亲近,并有周恤其家者,有时相馈问者,其子或有所称贷,人亦辄应,且有以子女结婚者,乡人有宴会,其子无不与也。及得是书,皆大沮,有来唁者,有不来唁者,渐有索逋者,渐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识者,僮奴婢媪皆散,不半载门可罗雀矣。既而令托入觐官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始知前书之伪,举家破涕为笑,如在梦中。亲友稍稍复集,避不敢见者,颇亦有焉。后令与所亲书曰:一贵一贱之态,身历者多矣,一贫一富之态,身历者亦多矣。若夫生而忽死,死逾半载而复生,中间情事,能以一身亲历者,仆殆第一人矣。

门人福安陈坊言,闽有人深山夜行,仓卒失路,恐愈迷愈远,遂坐崖下待天晓,忽闻有人语。时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余出没丛薄间,顾视左右皆乱冢,心知为鬼物,伏不敢动。俄闻互语社公土地神来,窃睨之,衣冠文雅,年约三十余,颇类书生,殊不作剧场白须布袍状。先至崖上,不知作何事,次至丛薄,对十余鬼太息曰:汝辈何故自取横亡,使众鬼不以为伍,饥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饭撒草间。十余鬼争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此邦之俗,大抵胜负之念太盛,恩怨之见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敌,则思自戕以累人。不知自尽之案,律无抵法,徒自陨其生也。其强者妄意两家各杀一命,即足相抵,则械斗以泄愤,不知律凡杀二命,各别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已晚;生者不知,为之弥甚,不亦悲乎?十余鬼皆哭。俄远寺钟动,一时俱寂。此人尝以告陈生,陈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长言之也。然神道设教,或挽回一二,亦未可知耳。

嘉庆丙辰冬,余以兵部尚书出德胜门监射,营官以十刹海为馆舍,前明古寺也。殿宇门径,与刘侗帝京景物略所说全殊,非复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旧矣。寺僧居寺门一小屋,余所居则在寺之后殿,室亦精洁,而封闭者多。验之有乾隆三十一年封者,知旷废已久。余住东廊室内,气冷如冰,点燃数炉不热,数灯皆黯黯作绿色,知非佳处,然业已入居,故宿一夕,竟安然无恙。奴辈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彻夜坐廊下,亦幸无恙。惟闻封闭室中,喁喁有人语,听之不甚了了耳。轿夫九人,入室酣眠,天晓,已死其一矣。饬别觅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云:闻有十刹海老僧,尝见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来?曰:我转轮期未至,偶此闲游, 汝何来?其一曰:我缢魂之求代者也。问居此几年,曰:十余年矣。又问何以不得代,曰:人见我皆惊走,无如何也。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机,匕首将出袖,而神色怡然,俾有济也。汝以怪状惊之,彼奚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气以媚之,抱衾荐枕以悦之,必得当矣。老僧素严正,厉声叱之,歘然入地。数夕后寺果有缢者,此鬼可谓阴险矣。然寺中所封闭,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汪阁学晓园言,有一老僧过屠市,泫然流涕,或讶之,曰:其说长矣,吾能记两世事。吾初世为屠人,年三十余死,魂为数人执缚去,冥官责以杀业至重,押赴转轮受恶报,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惟恼热不可忍,忽似清凉,则已在豕栏矣。断乳后见食不洁,心知其秽,然饥火燔烧,五脏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后渐通猪语,时与同类相问讯,能记前身者颇多,特不能与人言耳。大抵皆自知当屠割,其时作呻吟声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湿痕者,自悲也。躯干痴重,夏极苦热,惟汨没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毛悚而劲,冬极苦寒,视犬羊软毳厚,有如仙兽。遇捕执时,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缓须臾,追得后蹴踏头项,拗捩蹄肘,绳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眘囗或载以舟车,则重叠相压,肋如欲折,百脉涌塞,腹如欲裂,或贯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掷于地,心脾皆震动欲碎,或即日死,或缚至数日,弥难忍受,时见刀俎在左,汤镬在右,不知著我身时,作何痛楚,辄簌簌战栗不止。又时自顾己身,念将来不知磔裂分散,作谁家杯中羹,凄惨欲绝。比受戮时,屠人一牵拽,即惶怖昏瞀,四体皆软,觉心如左右震荡,魂如自顶飞出,又复落下。见刀光晃耀,不敢正视,惟瞑目以待癈剔。屠人先剚刃于喉,摇撼摆拨,泻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长号。血尽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声,渐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如初转生时。良久稍醒,自视已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业,仍许为人,是为今身。顷见此猪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时,又惜此持刀人,将来亦必受此荼毒。三念交萦,故不知涕泪之何从也。屠人闻之,遽掷刀于地,竟改业为卖菜佣。

晓园说此事时,李汇川亦举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邻村人家生一猪,距屠人家四五里,此猪恒至屠人家中卧,驱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来,絷以锁乃已。疑为屠人后身也。又一屠人死,越一载余,其妻将嫁,方彩服登舟,忽一猪突至,怒目眈眈,径裂妇裙,啮其胫,众急救护,共挤猪落水,始得鼓棹行。猪自水跃出,仍沿岸急追,适风利扬帆去,猪乃懊丧自归,亦疑屠人后身,怒其妻之琵琶别抱也。此可为屠人作猪之旁证。又言有屠人杀猪甫死,适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猪号声,号三四日死。此亦可证猪还为人。余谓此即朱子所谓生气未尽,与生气偶然凑合者,别自一理,又不以轮回论也。

汪编修守和为诸生时,梦其外祖史主事珥,携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年纪晓岚,将来汝师也。因窃记其衣冠形貌,后以己酉拔贡应廷试,值余阅卷,擢高等,授官来谒时,具述其事。且云衣冠形貌,与今毫发不差,以为应梦。迨嘉庆丙辰会试,余为总裁,其卷适送余先阅,凡房官荐卷,皆由监试御史先送一主考,阅定而复转轮公阅,复得中式。殿试以第二人及第,乃知梦为是作也。按人之有梦,其故难明,世说载卫玠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又云是因。而未深明其所以然。戊午夏扈从滦阳,与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所专注,凝神生象,是为意识所造之梦,孔子梦周公是也;有祸福将至,朕兆先萌,与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相同,是为气机所感之梦,孔子梦奠两楹是也;其或心绪瞀乱,精神恍惚,心无定主,遂现种种幻形,如病者之见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之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显示,以言微寓,此气机之旁召者也。虽变化杳冥,千态万状,其大端似不外此。至占梦之说,见于周礼,事近祈禳,礼参巫觋,颇为攻周礼者所疑。然其文亦见于小雅:大人占之,固凿然古经载籍所传,虽不免多所附会,要亦实有此术也。惟是男女之受,骨肉之情,有凝思结念,终不一梦者,则意识有时不能造;仓卒之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则气机有时不必感。且天下之人如恒河沙数,鬼神何独示梦于此人?此人一生得失,亦必不一,何独示梦于此事?且事不可泄,何必示之?既示之矣,而又隐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语——如酉阳杂俎载梦得枣者,谓枣字似两来字,重来者,呼魄之象,其人果死。朝野佥载崔碯梦座下听讲而照镜,谓座下听讲,法从上来,镜字,金旁竟也。小说所说梦事,如此迂曲者不一——是鬼神日日造谜语,不已劳乎?事关重大,示以梦可也,而猥琐小事,亦相告语——如敦煌实录载宋补梦人坐桶中,以两杖极打之,占桶中人为肉食,两杖象两箸,果得饱肉食之类,不亦亵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论可矣。至于谢小娥传,其父夫之魂,既告以为人劫杀矣,自应告以申春申兰,乃以田中走一日夫隐申春,以车中猴东门草隐申兰,使寻索数年而后解,不又傎乎?此类由于记录者欲神其说,不必实有是事,凡诸家所占梦事,皆可以是观之,其法非太人之旧也。

何纯斋舍人,何恭惠公之孙也,言恭惠公官浙江海防同知时,尝于肩舆中,见有道士跪献一物,似梦非梦,涣然而醒,道士不知所在,物则宛然在手中,乃一墨晶印章也。辨验其文,镌青宫太保四字,殊不解其故。后官河南总督,卒于任——官制有河东总督,无河南总督,时公以河南巡抚加总督衔,故当日有是称。特赠太子太保,始悟印章为神预告也。案仕路升沈,改移不一,惟身后饰终之典,乃为一身之结局。定命录载,李迥秀自知当为侍中,而终于兵部尚书,身后乃赠侍中;又载张守盧自知当为凉州都督,而终于括州刺史,身后乃赠凉州都督,知神注禄籍,追赠与实授等也。恭惠公官至总督,而神以赠官告,其亦此意矣。

高冠瀛言,有人宅后空屋住一狐,不见其形,而能对面与人语。其家小康,或以为狐所助也。有信其说者,因此人以求交于狐,狐亦与款洽。一日,欲设筵飨狐,狐言老而饕餮,乃多设酒肴以待。比至日暮,有数狐醉倒现形,始知其呼朋引类来也,如是数四,疲于供给,衣物典质一空,乃微露求助意。狐大笑曰:吾惟无钱供酒食,故数就君也,使我多财,我当自醉自饱,何所取而与君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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