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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兰岩曰:项王事已隔几千年矣,何来狂生,畅一时无稽,致终生残废,悔何及哉!甚矣,人不可不慎言也!

市 煤 人癸巳仲夏,过访宗室双丰将军,立谈廊下。见一人裸身荷担,入庖厨供煤炭者,胸前背后各有伤痕,长咫尺,阔寸余,怪而询诸将军。将军曰:“此奇闻也,会须细谈。”乃煮酒设馔,为予详述之。因言其人王姓,雄县人,市煤十余年矣。方其少年时,村居贫甚,肩挑以食力,逐日担瓜茄之属赴菜市。而所居去市遥远,鸡鸣而起,犹恐后人,例于五更辄往趁墟。一日,行至半途,遇迅雷洪雨,行不能前。于电光中,见路旁矮屋数椽,葭蓠绕之。王入篱窥户,则门环系以麻索,虚无人焉。王解索启扉,息肩其内,复闭门,蹲踞炕头。一食顷,忽闻橐橐之声,窃讶之。久之声渐繁,于烨烨电光中见一人绕地而踊。王大骇惧,屏气不敢移动,惟瞠目直视。瞬息间,其人倏至面前,遂能辨其面目:被发蹙眉,吐舌唇外,长数寸。王骇极,手足失措,正张皇,其舌忽触于额。王狂叫惊走,奋力扑窗,纵身而出,昏然仆地。黎明后,始为行人救苏。备详其事,众咸集错愕。

既而村邻渐至,共云前一日有妇人缢死梁间,已报官,尚未检验,不意竟作怪如此。同入视尸,已僵卧炕下矣。王惊定思痛,觉胸前背后似刀割不可忍,解衣视之,皮肉狼藉,众共测其故,乃悟突出时,因撞折窗棂,是以上下两受其伤也,不割腹拖肠,亦云幸矣。迄今逾二十年,将终其身患疤痕焉。予初闻,甚异之,既而相与捧腹。

兰岩曰:负气自缢,又作怪异,诚不可解。岂不得其死者,果皆为厉哉?王不幸遭此惊痛耳。

鼠狼某佐领好酒喜啖。一夕夜归,市羊蹄六七枚,火酒一瓶,拥炉独酌,弃蹄骨于地。蓦闻墙角下窸窣有声,挑灯谛视,见小人十余,各高五六寸,或男或女,装束悉类时人;皆背一竹筐弯腰拾取蹄骨,置筐中,移时而尽。某心悸,取火箸掷而击之,一人仆,余惊走,悉入壁洞,仆者滚地唧唧,随化为鼠狼而逝。

兰岩曰:为拾余骨,至遭掷击,怪亦贪矣。人之贪财物而任意攫取者,须于取时防为人之所击也。

巨人应城王家口,有村氓十余辈,以秋稼将登,同于田间作芦棚守之。一夕,聚饮月下,倏有旋风自北来,势如山岳,群以为怪。既而渐近,约去二矢地,忽停吹不动,形如浮图。但闻声震如雷,化为巨人,高二丈许,白衣白冠,手持白幡,向众一挥,仍为旋风向南去,急如奔马。众悉惊绝,良久,始陆续复苏,哄传乡井。伙中有三人,一持观音咒已三年,一不食牛肉,一大醉熟睡,未尝与睹,尚以为妄,然亦不敢复往守田矣。迟数日,十余人接踵暴死,唯三人无恙。

兰岩曰:诵咒戒牛,得免于难,固矣。至于酒能误事,人尽知之,而此人独以大醉免死,是酒又能救命也,岂巨人亦惧其酒狂耶,抑醉亦为冥间所弃耶?

白 莲 教京山富人许翁,世居皂市阳桑湖畔。为其子娶妇,亦乡宦而富豪者,妆奁丰厚,一乡之所艳羡。有偷儿杨三,觊觎半年,以许防范严,无从措手。会其子拔贡,许亲送入都,将肄业成均,以图进取。杨俟进行,而夜入内室,伏暗处俟之。时新妇方娠,不耐久坐,二更即寝。相伴唯二婢,就灯作灯黹。良久,始闭户亦各谋睡,移灯至几上,光明如昼。杨闻鼾声,知已睡熟,方欲窃发,蓦见房门自开,一人启帘入,深目耸鼻,黑须绕颊,背负黄布囊,狞恶殊可怖。杨阴念吾道中未见此人,必有诡异,姑屏息蝟缩,以觇其所为。

其人鹗顾房中,探袖出香一枝,燃之于灯,插二婢枕畔,乃立新妇榻前,挂罗帐于金钩,启绣衾以秃指。妇面内而卧,花睡正浓。其人戟指闭目,口中喃喃似有所诅,随以手指妇背者三,妇忽蹶然而起,向其人赤身长跪。其人开布囊,出一小刀,剖腹取胎,破胎取子,复剖子腹取其心肝,贮小磁罐内,纳裹囊中,背负之径出房去。妇尸随仆床下。

杨睹之,惊怕忿恨,盗念顿灰。出户尾之,密观其所经,历门数重,皆见其人以手拂之,悉洞开无阻。卒至村口一旅店,尚掩半扉,其人侧身入,扉乃阖,且闻落锁声,知为妖人寄迹之所。因念彼既伪作行客,岂能出不由户,聊憩檐下,坐以待旦。

鸡初唱,店门复启,其人负囊而出,杨急起捉其臂曰:“客请少停,有密事举白。”言次,拖入店中,抱持之大呼曰:“主人速来,为汝擒得妖人矣!”其人大惊,极力摆挣,杨抱持益坚。俄而群客惊起,主人亦至,环问其故,其人曰:“我四川蜡客,欲赴江南,今日早行趁路,不知此兄何故突来纠缠。”杨曰:“勿听其饰说,但检其布囊,便有证据矣。”众是之,开囊聚观,则累累然磁罐数枚,复欲开罐,其人惶遽抱罐而呼曰:“罐中黄白为一生衣食之本,奈何扰攘!欲劫我财耶?”佥怒曰:“青天白日之下,众目共睹之时,谁劫汝财?无事出言伤众,显有情弊!”主人挺身奋出,曰:“有事无事,予一人任之,第开看,无多言!”即夺一罐开之,见鲜血满中,腥气触鼻。取器倾视,尽小儿心肝,数之得七罐,尚空三罐。众莫不骇异,致诘那得此物,杨曰:“彼必不承,请以代白。”因述夜间之事。众人大惊,曰:“纣以天下之尊,刳剖孕妇,尚为不可;汝何等人,破卵伤胎,不一而足。苟非上天好生,假手宵人,则吾乡之孕妇小儿,无噍类矣。”于是大动公忿,竞挥老拳。

主人恐其致毙,方欲止之。其人忽瞑目大叱,众拳到处,如触木石,指节损破。主人大惊,仓卒间急提一罐,自其人头上倾之。其人连作恨声,曰:“罢了!罢了!莫非数也。”众复殴之,主人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倘打坏,谁任其咎?不如执之送县,自有国法在,听官断可也。”送其之县,许家男妇已在,杨更述之。许妪大哭曰:“凶犯已获,吾不忍复至公庭,致宦家闺秀,暴露尸骸也。”妇母家感其言,亦皆罢讼,相与驱车而返。县宰细讯得实,方知为白莲教妖人之党,取小儿心肝者,亦行持邪术必需之物也。时湘汉一带胎妇被剖者甚多,至此始得其故,并得其党名姓面貌数十人,陆续捕获。狱成,寸磔其人于市。杨杖二十,给银五十两,责其为盗而赏其捉奸也。

兰岩曰:妖术杀人,惨酷已极,固天人之所共愤者。卒乃假手宵人,以败其事,抑亦巧矣。不然,兴讼结仇,多人牵累,何能一旦痛雪新妇之冤哉!

鬼哭贵阳太守某公之母,病濒危。亲戚邻里来候问者,皆设酒馔于厅上款之,二更始散去。 余尚多,有子侄四五人,复聚饮于斋中。三更后,忽有哭声,越北窗外,类少妇而音甚惨切。举室惊默相向。有二三胆勇者,出户视之,于月下见一白衣妇人,循墙而西,径入角门去,无不毛戴,咸知其为鬼也。一食顷,闻宅内悲声群动,家人奔走来告,太夫人已气绝矣。俗谚有丧门吊客之说,理或不诬也。

兰岩曰:其事有之,其理不解。

袁翁长山袁翁,少极贫,居城外一破屋中,几于行乞。一日窘甚,饥虚已数日矣,无如何,检点破衣襦数事,至典肆欲质钱若干。肆主曰:“此等物不值一文,可持去。”翁太息曰:“我非滥为者,特以饥不得食,称贷无路,乞食不能,故万不获已,以此为质,不过聊以为信,得钱则取赎耳。幸念素识之情,用质数十百文,以延残喘也。”肆主以为笑谈,置不理,翁愤然曰:“恨我一时在困苦中耳。苟有日发迹,誓亦开一解库,彼时虽有人将死孩儿来质,亦必质之矣!”店肆最忌质死孩儿之说,闻之颇不甘,第以其贫窭至极,不足与较,故为隐忍。

翁归去,一路冥想,毫无生趣,乃止步向天号泣曰:“呜呼!袁某自问于心,所行之事,无不可告人者,胡为而竟至于此耶?”良久辍泣,复行。忽破衣为棘刺所牵,猝难摆脱,屈身摘之。觉棘下土甚松,试抄以手,土中有物累累然,白光灿铄,取视二枚,则朱提也。大惊喜,即以破衣裹数锭,仍以土密掩其余者以归。次晚,复往取之,多不胜取。数旬方尽,约略二万金,不敢彰露,先作些小生意,逐渐张大。一年之后,遂为巨贾。问舍求田,买僮蓄婢,故于宅旁开一典肆。

前肆主闻之,讶曰:“袁饿鬼果有今日耶?昔者受其恶言恶声,每一念及,心实不甘。今趁其发市之始,盍一往,故犯其忌,聊申夙忿乎?”乃觅二死孩,裹以襁褓,挟至其市,求质银十两。主柜者大怒,势将用武,翁适在侧,急止之,而拱手向肆主曰:“老兄欲证成我为信人耶?此孩之死,正值小肆开市之日,不为无缘,请如数质之。”因使人贾一小棺,殓孩于内:“此孩不必远送,即我所立地砖下瘗之可也。”急呼僮仆执锸,就脚下掘一穴,才尺余,忽得一石板,发之,板下列巨瓮十数,瓮中白镪皆满,一肆大惊。肆主见之感叹,始知翁长者,天固有以默启之也。再拜谢罪而去。

翁自此富甲一县,已而生子,子生孙,皆能读书上达,有仕至尚书者、督抚者、卿贰者,科甲连绵,迄今正当鼎盛也。

堪舆护军参领某,少壮时,从征青海,为贼所掳,械送某喇嘛处。至则入一大刹,喇嘛据床坐,年届期颐,两睫垂皮寸余,尽掩其目。闻某至,呼至床下。侍者进牙箸一枝,喇嘛以箸拨启其睫,束以哈达(帕也),露两瞳如碧琉璃,明彻似蜻蜓眼。某异之,再拜顶礼,祈为解脱。喇嘛曰:“半年后,当返中国。此亦定数,未可幸脱也。吾视汝无大根柢,只可授一术以终身耳。”遂留之,朝夕悉有秘授。凡六越月,大将军底定青海,喇嘛致书将军,言某终守苏卿之节,将军取之以归。某累官至护军参将,遂以精青鸟之术,知名辇下。

时有山西布客死京邸,乡人瘗之丛葬处老槐之下。后十余年,其子经商颇利,累资巨万,故乡已获牛眠地,议发槥归正首邱,祈某一往勘之。某至墓所周视,即曰:“此穴得木之气甚旺,不可更迁也。且发土更见肢体,与君大不利。”子欲中止,其乡人皆不欲,曰:“富而不荣葬其亲,至掩骼异地,非孝也。”子不得已,佣工发掘,未及咫尺,已见槐根萦绊,抽而断之,清香扑鼻。及棺,则尽为桑根蟠络,不露寸木。竟半日之力,始取棺出。棺已朽,一臂在外,工纳之,臂折。子大哭,观者靡不惋惜慨叹。子扶柩归,于路坠马,折一臂,遂成废疾,卒于逆旅。棺厝一古田中,无马鬣封也。

又,护军统领某公为其先人营葬,会葬者接轸。灵辇甫至穴前,某趋至公前,启曰:“职家贫,资钱四十万,所不能矣,谨具生刍之吊。今观佳城郁郁,而土色纯殷,恐至不祥,请一观朱寿之器。”公素耳其名,亟命启幕示之。某惊曰:“穴已定乎?”公曰:“定矣。”某曰:“且勿葬此穴。”盖是穴为张某所点,张亦素有盛名,师心自用者,闻之,大恚曰:“君勿喋喋!舍此岂复有正穴哉?”众多附和之,遂下棺而崇封焉。某顿足曰:“此大缪矣!”急取锸向墓之南,掘地为沟,深尺余,长二丈,阔一尺,曰:“得此,其庶几免乎。”既而辞去。以煤炭大书一“火”字于碑阴。张见之,诮姗不已。俄见数骑自城中飞奔来报,宅中失火,廪厩俱焚,公大惊,始信其术之神。自此,名愈噪。

所居邻历代帝王庙,院东悉属红楼,或谓:“大不雅观,盍去诸?”某曰:“吾今老矣,平生信天株守,不善夤缘,所赖此数仞红墙,冬来可博一外任,以饯余年耳。”至冬,果以卓异授江南一参将,五年后乞休归里。宦囊颇裕,但不敢复为人相地,相则两目赤瘇,每数日不瘥。

闲斋曰:参戎公今下世矣,伊君其婿也,尝为予言其异绩甚多,悉堪纪述。方其为护军校时,偶偕三四友人,携酒郊游,小歇一墓门下,墓前松楸荫翳,咸啧啧以为佳城,公曰:“此绝地也,何足称羡!”友问其故,公曰:“此松柏皆百年物也,苟有子孙,则斩伐而货为栋梁也久矣,焉能至今无恙乎?”友群笑以为恶谑。既而坐旗亭,询及墓主,酒家佣曰:“此汉军张氏之茔也。张故百万富,而今已矣,绝嗣数十年矣。”众大骇,益神之。夫公之术固神矣,乃为所谑,亦穷理至乎其极者也。

兰岩曰:一术之精,便能言之如响,趋吉避凶,未始非道也。神乎技而进乎道,信乎!

尤 大 鼻咸宁尤大鼻,贩皮货于天津。与布客董九,亲戚也,而相友善。董有子名韶,年十七,丰神隽逸,资质慧秀,不类贾人子,尤深爱之。

值年午节,尤携韶出游河上,过闹市,车马阗凑,遂相失不能复聚。韶觅尤不得,独坐河干树下暂歇,见肩挑白酒卖者,呼而沽饮之,白酒甘冽,殊适渴喉,一举数碗,炎暑顿消。韶固稚弱,未尝饮酒,白酒虽薄,亦不能任,眩晕颇甚,就卧树下,无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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