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星巴克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那一朵朵白色的小团在风中时而急速地回旋下落,时而笃定地飘向远方,时而漫无目的地弥漫,时而控诉似地拍打着窗户玻璃。上海终于下雪了,那雪越下越大,飘飞得没有章法,那样生猛、不顾一切,仿佛有一股气力要在一瞬间掩埋一座城。飞雪模糊了视线,我竟恍然觉得我怕是等不到我要等的那个人了。
记忆里,有一年下大雪,我和米碰巧在逛一条老街,我们在雪中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去寻找一家清真拉面店。雪堆在我们的头发和眼镜上,风把耳朵外廓吹成疼痛的浅红色,我们手中握着才买的滚烫的烤红薯,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不由发笑。那是一家很破的牛肉拉面店,店里穿行着寒冷的北风,面条每一翻动,便蒸腾出大量的雾气让我们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们吃着面喝着汤,仍然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话的内容记不真切了。只能会想起那天米戴着一顶鲜亮的大红色毛线帽,她那长着淡淡雀斑的脸也冻成了好看的浅粉色。
我的鼻子感到酸酸的,心头涌上一阵温暖的潮湿。大雪中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卖玫瑰花的老人站在路中间显得委屈而又无助。但我相信,无论在多么冷漠的星球也会有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上演。面前的咖啡有点冷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十分钟以后,一辆出租车在咖啡店门口停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驼色的大衣、Levis的牛仔裤从上面下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眼就找到了我。他在我面前优雅地拉开椅子坐下,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我感到一阵带着淡淡Kenzo男香的温暖。
“喏,看上去不太高兴啊。”面前的他声音轻柔地问我。
“怎么这么久,不是说好三点钟的嘛,你又迟到了。”我嗔怒道。
“在打台球嘛,你知道的啊,”他自然地拿起我的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咖啡都凉了,再叫一杯吧,这杯太甜了。”
我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反驳,脑袋里不知为何回旋着一个词“岁月静好”,心里所有的委屈竟忽然间冰雪消融,仿佛进入了他所营造的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空间。他点的两杯咖啡很快上来了,颜色纯粹得像是一个念想。“有点苦,你尝尝看,不喜欢再换。”他说。
窗外的雪像是喘息般停了一下,又开始无止息地猖狂,天色也随之忽明忽暗地起伏。我望了望面前的咖啡,语气略带小女孩的倔强低低地说:“我还是喜欢有奶沫的。”
他又一次把手伸过来慢慢地握住我的双手,反复摩挲,沉吟片刻,他忽然说:“吃那么多甜的,你牙最近怎么样了,还疼吗?张开给我看看。”
我顿时羞得满面绯红,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早就已经不疼了。”
“张开给我看看嘛。”他坚持道。
“不要啦,”我转过脸去不去看他,“你看又看不出来。”他浅浅地笑了笑,那眼神温和得就像是在看一个孩子。我们刚认识那段时间,我大概是在长智齿,经常犯牙疼,他却执意说是我甜的吃多了,长了蛀牙。“你看看,”他说,“根本没有新的牙齿长出来,有蛀牙了还不承认。”我捂着脸别过头不给他看,他却依旧笑嘻嘻地说:“你呀,以后不给吃甜的了。”过几天他又给我送来消炎药和漱口水,并叮嘱道:“我问过我妈了,她说也有可能是牙龈炎引起的疼痛,以后要是实在疼了吃点消炎药试试吧。”
“那件事情,”我突然压低声音说,“蓉蓉和阿彬已经知道了,还有家耀。”
“哦,”他下意识抽回手,抿了口咖啡,随即缄默片刻,说:“你跟他们说了?”
“怎么可能,他们也只是知道我那天晚上没有回来而已,不知道我是和你出去了。”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有点较真了。
“早上家耀夜巡交接班的时候,碰巧看到我进校门的。”我回答道。
他端起咖啡杯,又一次陷入沉默。外面的雪已经变成了细密的碎屑,无声无息地弥漫天宇,下得如此安静、不易察觉。时间则像是一块凝结的冰,缓慢地在窗外滑行。
“那么,你会说吗?”他的声音像是一朵轻柔的雨云。
“当然不会,你不相信我?”我有点着急。
他只是专注地品着面前的咖啡,没有回答。那一刻的沉默是对我来说,是无声的不容置辩的否定,我在气息中嗅出了一丝恐惧,是他的,也是我的。这是一种带着铁锈味道的情绪,长年累月闭塞在幽暗的心灵深处。也许我们之间其实只存在纯粹的****,那种彼此分享秘密、互相信任的环节是那样生涩无力。我也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再说什么,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密集、细碎,堆积不起来,在马路上融化成乱七八糟的眼泪。雪的眼泪也是冷的,对这个世界显得那样失望。我想要一支玫瑰花,我在心中反复默念,寒风里的玫瑰花,哪怕它是冷的,是多刺的,但我仍然艳羡拥有它的女孩。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心中竟委屈地想哭,店堂里的音乐是悠扬的我不知道名字的钢琴曲,似乎在宣告着我不属于某个世界。“快喝啊,笨蛋,不然又要凉了。”不知为何,他突然又笑嘻嘻起来,倒是显得我有点矫情了。
“哦,”我小心翼翼地喝着咖啡,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他保持一贯的笑容,那种笑不是家耀那种似是而非礼貌式的微笑,也不是米那种和煦美满的嫣然一笑,更不是徐梦那种略带嘲讽气息的冷笑,而是一种调皮的不正经的坏笑,却令女孩怦然心动。我还是想要解释一下刚才断掉的话题,便说:“其实,只要我不想说,蓉蓉和阿彬都不会多问的。”
“嗯,我知道的。我只是担心陈家耀……”他说。
“不许你说家耀,”我打断他,“你怎么还是这么看不惯他。”
“你也还是这么在乎他。”面前的男生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快。
我们终于还是又陷入大段空白的寂静中,像是在凝神屏气等待时间的间隙,随即穿入各奔东西。外面的雪渐渐停了,微微透出的阳光将温暖洒在卖花的老人身上,往来行走的人群将雪水践踏成浑浊的颜色,倒映出晃悠悠的光亮。依稀还是能听到风打着呼啸在步行街上奔跑,穿过人世间层层叠叠的纷繁芜杂,阅心无数,唉声叹气。原来,不单单海边,市区的风也是这么猛烈而又令人心寒的。
“算了,我看,我们今天就不应该见面的。”我最后还是没能沉住气。
“怎么会,”他一边看着他的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他总是喜欢把手机弄得很干净,随身都会带着一块布时不时拿出来擦拭一番,“我不见你会想你的。”简直做到了说谎都不眨眼睛,我心头萌生出一阵心酸。
“我要走了。”我故作不快的样子,希望他能挽留我。
他果然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再坐一会儿吧,外面太冷了。”接着,目光又落回到手机屏幕上。今天的他不知为何一反常态,话竟变得出奇少,少到让我不自然,少得显得格外冷漠。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很可能快要结束了,事情虽然只露出冰山一角,但又仿佛已经是全部。这难道是米对我的惩罚,惩罚我那一夜的不归,抑或那一夜的不陪伴。就在那个节点,在她人生的崩溃点,我却不在场。就这样,一个选择决定下一段故事,故事决定面临下一个怎样的选择,接着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种想法竟让我感到一种难以理喻的释然,真的可以就这样结束吗?难道我不想结束,如果不结束,我们又真的可以在一起吗?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对他,对我,对她。
可是对面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盯着手机屏幕好像是想要躲避面前这个有我的世界,可是即便钻进手机里那个虚拟世界,他依旧无法回避我的存在。我在他的好友群里,在他的最近来访名单中,在他的聊天记录里。只不过,那个世界的我在空间首页保持永远童真般的微笑;那个世界的米还没有消失,还对着镜头做着鬼脸比着手势,她最后的状态是“期末考试,重在参与”;那个世界的他和另一个女生还是拥有一个飘满粉红爱心气球的情侣空间,还是可以共同浇灌那颗虚拟的情侣树,数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是,别傻了,我在心里对他呐喊,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都回不到从前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们分开了,在星巴克门口,天已经完全晴了。他把我送上一辆出租车,自己却双手插在驼色大衣的口袋里兀自走远了。之后我们彼此都迎来了考试周,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再给给对方发短信、打电话,直到后来的后来。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起关于米姐姐来的那次,我不知道徐梦有没有跟他说。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认为那是一次私人的聚会,那个神秘的女人也是突然出现的,直奔我而来。她没有米那么高挑,比我还稍许矮一些,但丝毫不能影响她的美丽,那种美是一种人们常说的气质美,就像她高高挽起的头发。“林艺。”她出现在七楼的宿舍门口,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你好,我是米的姐姐,请多多关照。”宿舍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和她在一起的那段短暂的时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即便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姐姐,对不起,我们没有照顾好米。”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而且我感觉我是我们三个中和米最亲近也是最伤害她的朋友。
“这件事情当然不能责怪任何其他人。因为这是米自己的选择。”她竟然这么说,她的语气让人感到一种肃然起敬的力量,一件悲伤的事情被说得如此心平气和。
“是米的选择吗?”我怯怯地重复了一句。
“嗯,草原的孩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却可以选择被约束,选择追逐自由,选择扑向死亡,选择任何一条人生轨迹。就像一只山羊,自己走到路的尽头,不能被阻拦,因为它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再次走上这条路。我们都是爱她的,也都是尊重她的,对吧?”她的声音悠远,却有着一种不可抗力。
“但愿如此。”我说。我忽然想到了米常说的她们家养的那只小山羊,会自己跳出院墙。
“你知道山羊爬山很快吗?”米曾经问我。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问:“所以它们叫山羊?”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可是后来山羊不知何时突然不吃不喝,最后越来越没有力气就饿死了。“因为它得了白内障,看不见食物。”
“那就把东西塞到它嘴巴里面啊。”我在一边急忙说。
“不行的,它还是不吃的。后来爸爸把它送给别人了,放在羊群中养,但是听说最后还是饿死了。”她哀伤地说,“那是一只多么有精神的山羊啊。”
这件事情现在想来我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米当时伤感的语气,可是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勇气向米的姐姐问起山羊的事情。山羊究竟是不是死了,它死的那一刻是不是瞳仁完全变成乳白色,身体骨瘦如柴,再也站不起只能靠在墙角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这次来其实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米的男朋友,陈家耀。你知道他的,对吧?”米的姐姐切入主题地说道,“那他们相处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们其实分手有一段日子了。”我实话实话。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吗?”她温柔地凝视着着我。
“不瞒你说,我觉得他们俩的性格不是太适合。陈家耀是那种比较沉默的男生,很多事情都不会说破,他总是希望别人能自己察觉出,而不是要他亲口说出来。而米也不是很直接的人,每当产生问题的时候,她也倾向于把悲伤的情绪隐藏起来,把笑脸留给别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他们俩沟通方面不是很好,很多小误会都容易升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她的笑容很温暖,“看来我问对人了。”
“家耀和她都是很爱对方的,”我不得不承认,“主要还是性格的问题。”
“那孩子,据说是失踪了?”米的姐姐在来之前看来还是打听了一点情况。
“这件事情我就真的不清楚了,大概他也是很难受的。”说到这,我也莫名难过起来。
“都是米太过任性,没有考虑到身边人的感受……”
“哦不,不是这样的。”我听到她这么说,更加心怀愧疚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两枚闪着湖光的珍珠,在这样的注视下,我感到无处躲藏。以前听米说,她的姐姐虽然只比她大两岁,却显得特别听话懂事,米的爸妈似乎对于姐姐也有着更多的偏爱。她是名牌大学毕业,已经和大学时代认识的初恋订婚,现在也在成都找到了一份待遇相当不错的工作。
“你有那个男孩子的照片吗?”她又问。
“哦,好像有一张,”我仔细回忆着,“一张合影。家耀不是太喜欢照照片。”
“合影?给我看看,好吗?”她请求道。
我很快就在钱包中找到了那张用拍立得拍的照片,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我站在中间笑得很开怀也显得很多余,旁边的家耀眼神放空,并没有在看镜头,另一边的米头发柔软披在胸前,笑容像是破冰的雪莲。“这是一次聚会后照的,因为他们两个都不好意思单独两个人照,所以就找我站在中间了。”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解释道。
“她笑得还是忧伤啊。”米的姐姐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用干净的手指慢慢地抚过照片上米的脸,幽幽地说:“小时候就这样,总显得心事重重。”
那一瞬间,眼眶一片湿润,我的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男孩子,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啊。”米的姐姐仔细地来回端详着这张小小的照片,“看得出,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她伸出手来搂过我的肩,我于是哭得更加委屈了。与其说是难过,更像是一种释放。米离开以后,我活得每分每秒都是那样憋屈与压抑。一直以来,我都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发泄点。终于,在这个绝美的女人面前,我自然地过渡到崩溃的边缘,心理防线瞬间瓦解。我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和盘托出地说出我那晚的未归。她的手以缓慢的节奏轻轻地在我肩上拍着,像是在哄一个哭闹的孩子。而我的视线被泪水糊住,我感到光亮在眼前一圈圈晕开。我真希望泪水干去,米能一如往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无论她是盯着手机发呆,是指着笔记本电脑上的照片笑个不停,是不经意地哼唱那首蒙语的蒙古马,还是把作业本凑过来问我一道线性代数的题目,哪怕还是解释好几遍她都听不懂。
米的姐姐就这样紧紧抱着我,就像是抱着她的亲妹妹,她的衣服上透着薰衣草气息洗衣粉自然的香气。我们静静坐在下午的时光里,阳光透过窗帘昏黄地照进来。我哭得真伤心,真是莫名奇妙,却又毫无阻拦。泪水湿透了她的肩膀,她给我递来纸巾,却什么都没说。
这段记忆显得有些诡异,她只是问我借看了看一张照片,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然后就离开了。她真是一个姐姐,穿着米色的端庄职业套装,漂亮的发髻,笑容温婉。那时整个寝室的空气和喘息都在那一刻停止,而只有我一个人见证了这一切。我想要再见她一面,可是她却好像从没有出现过。没有一个人跟我主动提起过她,没有人问我:“林艺,米的姐姐来找过你了吗?”没有人说她很漂亮,也没有人说自己遇到什么人。
“这有煤气灯,你小心一点。”做实验的时候,徐梦忽然提醒我道。
我从回忆中醒来,赶紧找到了试管夹夹住了手中的试管。可是刚在灯焰上放了一会儿,管内液体突然暴沸,砰的一声飞溅出来。
“哎呀,林艺,你忘了预热吧。”徐梦察觉了我的走神。
“还是水浴加热吧。”我弯下腰从橱子里拿出铁架台和大烧杯,“这样受热均匀,稳定点。”
徐梦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又一次让我关于那个女人的温存回忆涌上心头。“你看上去有点不太舒服,”徐梦说,“要不我来帮你加热吧。”
“没,没有。我还好啦,只是有点低血糖,过会儿就好了。”搭好装置,我便开始进行水浴加热。
我偷偷瞥了一眼在做滴定的徐梦,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碱式滴定管上的刻度。“哎,林艺你别动,我拿你的白大褂做背景呢。你动了就读不准了。”
我强忍住眼泪,把头转到一边看向窗外。那个女人清冽的声音荡漾在实验室带着氨水味的空气里:“林艺,米是幸福的。毕竟,她曾经拥有过那样的丰盈的友情和爱情,任何一种真实的爱其实都是相互的。”
不是所有的黑暗都需要光明,不是所有美好的情感都能永久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