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周结束后,我就回到了环氧乙烷路,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坐上归乡的火车,身边原本应该是家耀的位置让人平添些许忧愁。放寒假的时候是我最孤独也是最自由的时候,整个白天我可以单独呆在家里,不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我躺在沙发上望窗外白色明亮的天空和一棵叶子落尽的树光秃的枝桠,我度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我好像是在等一个电话,一个家耀打来的电话,跟我说他现在在哪,他身无分文,他很寒冷,他很想我。我又好像是在思考一系列的问题,思考我到底要不要放下一切去找家耀,又该去哪里找他,我以为只要用心,总能透过蛛丝马迹寻找到他的下落。可是这又牵扯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找到他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既然他已经知道我那天晚上的失踪以及我的假证,我必然需要向他澄清事情的真相,他会不会相信我的话,又或者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理会我的任何解释,这一切都是不得而知的。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想解释,而事情的真相就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真相。无论如何,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向外望去,我知道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也不会引起什么别的麻烦,还可以放松神经,缓解眼疲劳,消磨光阴。
今天晚上显得有些诡异,平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化工厂里开出的班车就到了住宅区,各个工厂成百上千的职工就有说有笑地往自己家走去,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在一瞬间被点燃,爸妈也就该回来了。很快,各家各户或哭或闹的声响掺和着红烧排骨抑或烤鸭的香气拼凑在空气里。可是今天我站在阳台上看了很久,整个街道显得如此静谧,光秃的梧桐树在两边一言不发地漠视着这一切,远处厂区高塔上的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那一瞬间,就像是一场集体性的失忆,所有的父母都忘了回家,时间在厂区越走越慢,终于停下了脚步,凝结在管道里、反应釜中,厂区所有的钟表似乎也同时停滞了下来,像是存在一个魔咒,所有人还是在永不止息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人感到丝毫倦怠。
另一边,宁静的住宅区外表下潜伏着恐慌,整个住宅区住着近万户职工,意味着近万个处于寒假放假期间的孩子在等待爸妈下班回来做晚饭。我在阳台站着有点乏了,便走进房间里。我尝试过给爸妈打电话,没有人接。化工厂的职工上班前要更换工作服,把手机锁在自己的柜子里,工作时间不给接电话。看来一定是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牵绊住了所有人,我心有不安地走出去,想要到街道上看看。在住宅区门口的班车停靠站已经聚集了一些孩子,小学的、中学的都有,他们都拥有着忐忑的神情,不安地望向厂区的方向。几个胆小的背着书包的孩子似乎很害怕,这种情况很少遇到,他们似乎预感到什么站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哭泣声牵动了所有人的情绪,恐慌的感觉在一瞬间膨胀,每一个孩子心里都十分清楚,厂里出事了,未来将发生什么是未知的。冬季的寒风钻进人们的脚脖、衣领里,却又越来越多的孩子聚集在这里,共同承担着饥寒交迫的感受。夜色无声中变得浓重,越来越多年幼的孩子在哭泣,喊着妈妈,小脸在风中冻得通红。很多人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同学,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可是,等到天已黑到让我们分辨不清彼此的面庞,手脚、脸颊冻得没有知觉,哭泣的孩子无力地坐在路边,那辆熟悉的班车还是没有开过来。我们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孩子,集体陷入深深的如夜般令人绝望的暮色中。
有人提议说走去厂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有人说我们应该赶紧远离此地四处逃命,很快有人反驳道,如果真有危险要发生,我们应该冲去厂区救自己的爸妈,而不是只顾自己。有人说,我们现在跑去厂区根本救不了爸妈,说不定还会葬送自己的性命,大家都是独生女,如果死了,家族就不能传承下去了,说着说着,就很认真地哭了。尽管如此,还是有的孩子口里大喊着“我要妈妈”,流着眼泪鼻涕,执着地向厂区方向走去。平时里总烦父母每天晚上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叛逆少年,今夜也一反常态地背倚着小区大门垂头丧气起来。“逃跑派”的代表们从家里搜罗好行李,装上自己喜欢的衣服、游戏机、小熊饼干,望着空旷的街道却不知何去何从。有一些人从家里冰箱找到馒头,带来分给大家吃,很多人触景生情,把馒头吃出了最后的晚餐的味道。有个初中模样的孩子,拿出手机给老家的爷爷打电话,我在一旁心中暗想,总算有个理智一点的了。结果那孩子一听电话接通了,就对着电话哭喊起来:“爷爷,我是小葱啊,爸爸妈妈在厂里给炸死了,爷爷,呜呜呜……”人们的情绪纷纷到达高潮,哽咽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走上街头,失控地高喊“还我爸妈”。
小区里一位退休老干部见此情景也不淡定了,非要开车去看看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儿子抱着他的腰不让他上车,哭着说:“你走了我和妈妈怎么办。”更有一堆小学生涌上前去,鼻涕满脸地乞求道:“叔叔,你去救救我爸爸妈妈吧,求求你了。”那一夜,所有环氧乙烷路上的孩子感到一种巨大的缺失感,青春期的倔强叛逆瞬间决堤。
这种情况似曾相识,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初中的孩子,当家耀还在我的身边。那次是晚饭的时候,爸妈正在给我碗里拣鸡大腿,抱怨着今天的股市如何低迷,突然接到电话说是厂里出事了,于是,爸妈就像是地球战士一样在瞬间换上工作服消失在我的面前,接着是一夜未归。所幸那次规模比较小,只牵动了我爸妈那个厂的职工,其他厂没有影响,也没引起太大恐慌。我依稀记得那一夜从阳台望去家耀家里的暖黄色灯光,让人看得心安。
如果现在的家耀还在环氧乙烷路,他会伤心地哭泣吗,还是因为已经体会过了心爱之人的离去,变得麻木不仁?他的暖黄色灯光已经熄灭,也许再也不会燃起。
没有永远的光明,也没有永远的黑暗,第二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清晨的时候,歇斯底里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地进入睡眠。一切还是如此安静,厂区没有任何电闪雷鸣、刀光剑影的迹象,也没有大爆炸抑或原油泄漏的壮观场景,甚至连司空见惯的毒气排放都没有发生,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很清澈,没有氯气的气味。我自然不相信是昨晚七星连珠,厂里近万名职工集体穿越到清朝去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倒是可以带动清朝的化工事业发展,也许这样21世纪的我国便能跻身世界顶级强国之列。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到了家耀坐在一张木椅上,置身黑暗之中,一道冷色追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身上,他看到我一言不发,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害怕他问我问题,又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还是将脸背过去,没有理会我。梦中,我有了一种哭泣的冲动。
我是被班车的声响惊醒的,站在阳台上,看到小区门口那些在车站站了一夜的孩子瞬间又充满了活力欢腾地奔向自己的父母。更多的是面色憔悴的职工们三五成群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去,很快,我也听到自家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爸妈一进来就找东西吃,直呼饥饿,他们把冰箱里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一股脑地全塞进微波炉里加热。“你们终于回来了啊。”我走到客厅,故作平静地说道。
“恩,累死我了,我昨天晚上做了十几个加样,我要睡觉。”妈妈把工作服一脱,就往床上钻。爸爸在一旁不服气地说:“我才叫辛苦呢,一直在赶新闻报道,还跑到现场看情况。”说完,他就拿起桌上的酱菜往嘴里塞。“你洗完澡再睡,”爸爸又扒了几口剩饭,不满地嚷嚷道,“你头发上全是芳烃化合物的味道,难闻死了。”可是,妈妈已近带着有机物的气味进入了睡眠,也许在梦中还是无尽绵长的管道和庞大的反应釜在折磨着她。
后来,妈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厂里装置开车,有一处泄漏,结果引发了重大事故,所以整片厂区所有工厂的人都留下来加班加点地工作,直到早上装置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行。
“一爆炸,我就看到车间主任飞快地往现场跑。”晚饭的时候,我们又开始闲谈此事。
“那当然,领导的作用就在此刻显现出来。”爸爸说。
“我怎么没看到厂长跑那么快啊?”妈妈又说。我心一惊,因为我知道他们说的厂长正是家耀的爸爸,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为家耀的事情烦心。
“厂长跑得比车间主任还快,”爸爸不屑地说,“你还没反应过来,厂长已经跑到现场了,等你反应过来,往窗外一望,才看到车间主任跑过去。”
“你说我反应慢?“
“你不仅反应慢,数据也会报错,你们化验室就等着开总结大会的时候受批评吧。”
“我才没报错,你写新闻稿的时候别乱写……”晚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我以前在年底职工聚餐的时候,见过家耀爸爸一面,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他现在既要烦心厂里的事情,又要忧心家耀的失踪,一定身心俱疲。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悯痛。
“厂长这次不会又要倒霉了吧?”妈妈继续说。
“这次跟几年前那次事故又不一样,这事又不是他的责任。”爸爸回答道。
几年前的事故?倒霉?我在一边默默地扒饭,心中却冒出无数个问号。“几年前发生了什么?”吃晚饭后,妈妈在狭小的厨房洗碗,我挤进去跟她聊天。
“哦,”妈妈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把垂下的头发绕到耳后,“跟你说也没关系。但你不许跟陈家耀说,你是大嘴巴。”
“你才大嘴巴呢,我保证不说。”我答应道。
妈妈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那是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我没能等来家耀的回信,却等来了他的离开。我妈妈厂里发生了事故,一场爆炸夺去了一个年轻操作工的生命,当时家耀的爸爸还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也是他发现的泄露,便让这位操作工去处理一下,没想到可燃液体浓度过大,一个火星引起了一场爆炸,年轻人被当场活活烧死。说起这事,妈妈还是声有哽咽,那是多年轻多能干的一个孩子啊,据说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了。死者家属闹到了厂里,一群人哭成一片,眼泪把厂门口的大路浸湿。厂里给家属给予了一定的抚恤和赔偿,但是由于没有让车间主任负太多的责任,不明事理的家属们表示不满,他们砸开防盗门,冲进家耀的家中,将东西砸碎,家具砸烂,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怨愤。
“然后呢?”听到这,我在一旁紧张地问。
“厂里领导为了保护家耀一家,早在之前就让人安排他们连夜搬到市区住了,等他们那群人闹完以后,才敢回来取东西。”妈妈告诉我。回忆里满街道的人群,搬家用的大卡车,面色憔悴的女子在一瞬间全部浮现在我的脑海。“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敢回到环氧乙烷路,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一家,直到事情平息。”妈妈补充道。
这就是他当时消失的原因吗?我顿时感到难过得想哭。
“还不是你们化验室做出来的数据,让陈厂长以为不会有危险,便放心让那孩子处理。”爸爸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嘴里塞满花生说道。
“要死啊,你看你把花生壳扔得到处都是,知不知道珍惜别人劳动成果。”妈妈一怒之下,把我和爸爸都赶出厨房。到了客厅,爸爸充耳不闻继续剥着花生,对我嚷嚷:“你妈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你别跟别人说啊,尤其是家耀,你是大嘴巴。”
“你才大嘴巴,你们都是大嘴巴。”我懒得理他,会自己房间休息了。
从窗户望出去,月亮皎洁明亮得像是一个谎言。家耀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这寂静的夜色里,他是我心头鬼魅的影子,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叩响我的窗扉。妈妈说的这一切,他从来没跟我说过,高二那年寒假,恐怕是他第一次回到环氧乙烷路,便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却仍旧心怀不满地责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这样看来,我当时显得有些任性无理不体谅别人。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会向我解释,从来不愿说清事情的真相,这样的相处,让我感到很疲惫。
上了大学以后,我们有了很多在一起的时光,为了能够在一起上课,虽然我和他不是一个学院,但是我还是坚持把所有的课调成和他一样。在这些成片的光阴里,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向我说起,有的时候,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又或者无关痛痒的言语。
“我把一些不重要的课都调成和你一样了。”我兴高采烈地说。
“是吗?”他回答道。
“对啊,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了。”我继续眉飞色舞。
“那以后我就不来了,老师点名你帮我点一下吧。”说完,家耀拿着包就离开了我。
从那样离去的背影里我曾经品出了决绝、毅然,可现在我又读出了一丝委屈与坚忍。是有什么不能说抑或不想说的事情吗?也许,一些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或者越说越不清楚。
寒假的时候我们一如以往准备年货,妈妈做了一桌好菜,爸爸到楼下放鞭炮,然后聚在温暖的房间里看春晚。环氧乙烷路的鞭炮声是远近闻名的,巨响无比,而且很连续,据说从晚上8点到12点是不停歇的,家家户户像是心存默契地接力一样,一楼放完鞭炮二楼放,烯烃厂放完鞭炮塑料厂放。整个看春晚的过程只能看到电视上人物的表情和动作,是听不清声音的,如同在看哑剧。我们全家最喜欢的节目就是杂技,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不用听声音也能看懂的节目。今年过年也不例外。
听爸妈说,由于厂里出了安全事故,陈厂长便主动提出来大年三十仍然在厂里陪伴加班职工,保证装置正常运行,避免事故的发生。但我知道他的回避,无论家耀是去了哪里,失踪也好,出国也罢,他心里多少是害怕面对回到家中“共看春晚少一人”的场景的。和家耀爸爸相比,同样成熟稳重的外表下,家耀的性格似乎透出了更多的情绪化。
我还是暗自期盼能在大年三十收到他给我发的祝福短信,可惜每一次手机的震动都是一次失望。他的手机现在应该还躺在学校冰冷的宿舍里,默默地接受着那一条条不知情的短信。想到这,我又一次站在阳台上,望向外面充满硝烟味道、薄雾氤氲的世界,却再也瞧不见环氧乙烷路上那熟悉的暖黄色灯光。楼下有穿着新棉袄的孩子,拿着喷着火星的烟花棒嬉笑地跑来跑去。路边热闹的一家人在一起琢磨着,放各式各样的花炮。旁边一幢楼有人将长杆的烟花棒伸出窗外,一朵朵或红或绿的烟花在夜空里绽开,照出一小片光亮。这样的夜晚对一些人来说必定难熬,而我知道,第二天那遍地都是的红色纸片将写满我的思念你的惆怅。
“林艺,”记忆中,米穿着鹅黄色的棉袄配了一条鲜红的围巾,笑容温暖地问我,“你说南方的人为什么那么偏爱放烟花呢?”
“你见过夜晚的江水吗?”我描述道,“显得那样冰冷神秘,波光粼粼、无声无息地向前流淌着。南方有很多这样的江河湖海,人们在江边放烟花,将江面照亮,烟花燃尽后的灰烬缓缓落入江水里,水流再把尘埃以及人们的念想带向远方。北方人也放烟花,灰烬落在风里、山中、广袤的土地上,可惜都带不走,只能是一场孤芳自赏的表演罢了。”
“林艺,”米很喜欢这样轻轻地喊我的名字,她说,“你说的真好。”
后来,他带她去杭州西湖边看烟花,她的头睡在他的肩膀上,那些夺目的颜色照亮彼此的脸,接着散在风里一点点落入清冽的湖水中。
“家耀说,南方人放烟花其实是为了表达自己隐秘的情感,他们很含蓄,不像北方人那般直接,他们能做的就是将那些绚丽无声无息地宣泄,希望心有灵犀的人能够理解。”米回来以后,这么对我说。有些话是不需要自己说明的,懂的人自会明了,这像是家耀的风格。
可惜我没能理解,相信米也没有理解,家耀的烟花只能放给自己一个人看,自己在湖边吹着微凉的风,欣赏过后,湖水就把一切痕迹都带走了。一个人永远不会懂另一个人,懂了,就不寂寞了。这句话说得真好。烟花照亮我们的脸,可惜未必能照亮彼此的心。
寒假结束后,舟开车来火车站接我回学校,换了一辆大众,可是车上还是放着那首阿妹的《解脱》。爱是不夜城,回忆像星辰,热泪越沸腾,我越感觉有点冷。解脱,是肯承认这是个错,我不应该还不放手,你有自由走,我有自由好好过。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是舟还是习惯性地把我的牵过去。“你手真冷。”他说。
车子又一次驰骋在奉柘高速,我又要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徐梦呢?”我问。
舟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她这几天补考,忙得要死。”
“我们以后别见面了。”我说着,抽回我的手。
“你看你,一个寒假养出脾气来了。”他笑着推了我一下。
“我热死了,我要开窗。”我开始无理取闹。
“别开窗,车子刚贴的膜,乖,别闹。”舟熟练地将车拐弯,停在了我们学校门口。
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有勇气再次迈进校门迎接所谓新的开始。为什么,你走的时候不带走我?想到这,眼泪差点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