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钱钱的眼睛仿若失明。双眸中印着的唯有那个身穿白衣的颀长少年。
方才在睡觉的时候,她便想,若是万一有人来救的话,一定将这几个大汉臭骂一顿。可是,这会韩为政就站在那对面,领着那么多的士兵,哽咽在喉的话,却一句都发不出。只能静默的将韩为政看着。
想过会是她那个口口声声说是她老爹的顾则来寻她,想过是一直宠她的钱过来,想过有可能会是萧睿的部下,想过应该不会熬太久,却是想都想不到,夜未褪尽的时候,韩为政就带人寻上来了。
将将认识这个男子的时候,她还发誓要走着瞧的。可是,这么一路走来,韩为政却在她每每觉得失望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杨不凡手又重了几分,吞咽了下口水,钱钱却是咬着牙不出任何一声。
杨不凡扫视了面前所有的士兵,目光最终定在韩为政身上,道:“放我们走,否则,这位姑娘的命可就难保了。”
韩为政应:“可以。”
似乎没想到韩为政应得这般快,杨不凡用余光看了下被控制在另一个人手内的萧睿,见他仍是一脸笑意。心中大叹一声不好。面上倏然苍白,杨不凡迟疑了一声,又是抬眼决绝道:“将兵器丢到地上,人全部给我退到这座大殿。”
韩为政又是一一照做,几十个士兵全数退出这座大殿。杨不凡等人提着萧睿与钱钱也是步步小心的走出殿外。
然,步子才将将踏出门槛,便被殿外的阵势给吓了一跳。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是中都城最为偏僻的一处内山,山内的这座道观曾是他们梁国之人在这里弘扬八卦之术所建,但因为鄢国子民上下一心的信奉佛教,便也荒败成现在这般样貌。之所以,会择在这座道观,一来偏远,二来他们有考察过,中都的子民大多不往此处来,所以在看守二人的时候,才会毫无戒备。
原以为寻人的不过几十人,只要他们无兵器,他们大概也有七分胜算。可这会一见石阶下的旷地,肃然站立的兵士竟有两三百人,各个整装待发的模样。杨不凡心中叫苦不已,本以为是筹码的钱钱,这为却仿若烫手山芋一般。
萧睿在杨不凡身后笑声清颤:“杨不凡啊,杨参军,此刻还不算太晚,千万别成了咱们梁国的千古罪人啊。”
山中空荡,萧睿的声音回荡于其中,杨不凡听得更是心惊。眯着眼琢磨了一下石阶下的士兵与自己的距离,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几个弟兄再望了一眼,常年作战累积下来的经验与默契,使得他们不需一句话,便将钱钱与萧睿齐齐放在原地,一个弓身,分四个方向窜流于夜色中。
候在石阶下的士兵原有追击之意,却在韩为政淡淡一声喝止下,硬生生停下脚步。
丛林间,偶尔听得虫鸣鸟叫之声,身后是整齐而又响亮的脚步声。冬夜里林间湿气沉重,眼光扫了下脱去外衫的韩为政,见他神色又是往前的模样,钱钱快速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鼻息中能闻到属于韩为政的味道,覆在自己肩背上的衣服一下子灼热得可以,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跺脚走了几步,听得尾随其后的萧睿的笑意,钱钱心中愈发不痛快。劈头准备将他一阵好骂,才听旁边的韩为政,淡声道:“低着头可怎么走路?”
这是今夜来,韩为政跟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早在杨不凡等人撤走后,钱钱便巴着韩为政问到问西,好奇他怎么找到的他们,好奇他是从什么时辰发现他们被抓,好奇他为什么不去抓那五个人;可任凭钱钱如何说话,韩为政都是只言不发,只是在下山的时候强制性的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钱钱身上。
“要你管啊。”才一开口,钱钱自己也惊了一下,这声音怎么听怎么都有哭意在里边。才恍然间,一双温热的手已覆上她的面颊,韩为政的声音更是不冷不淡:“这么多人,也不怕看着笑话。”
钱钱一整天的怒火,倏地就上来了,也不管背后是不是有那么多的旁观者,也不管已经饿得发昏的身子,更不管已经因为一甩肩而掉落在地的衣裳,声音尽是哽咽:“笑话什么笑话啊,朝阳卷你说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啊,我被人抓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么?说来说去不还得怪你,若不是你我能不抓么?”
韩为政冷哼了一声,从地上拾起衣裳,扑腾了几下灰尘,又是罩在钱钱肩上。
钱钱这会哪里肯从,抬起手,将刚刚批好的衣衫扯了下来,直接甩在地面,似是不甘心,又是跳上去踩了好几脚,继续胡搅蛮缠道:“不穿不穿,我就是不穿。不用你假惺惺的装好人。明明答应好,要带我去夜市玩,明明就说要给我买过年的衣裳,明明就说今天要帮忙打扫聚财楼,却是一大早就不见的人影。你干嘛来找我啊,你再去找那个什么什么鬼公主玩啊。”
说完又觉得不够解气,重重的哼了一声,脚又在白色的衣服上跺了一脚,作为收尾。
人的心理总是微妙,钱钱一席话才说完不过一会,心中又突然萌生起罪恶感,怕万一韩为政真听了她的话,直接不理她,以后也不给她买东西了,又是怯生生的抬眼看着韩为政。
这一抬眼,只见韩为政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色严肃得可以,若不是林中黑暗,不若白日,钱钱想他的脸一定黑得可以。可就是这黑得可以的面色,却让钱钱觉得他似乎是忍着笑的模样。
韩为政此刻确实是忍着笑,若不是身后的闲杂人等在,这会他当真要高声笑上一阵。一整个晚上的辛苦与不满,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蹲身拍了拍钱钱的脚,见她移动开来,再度将衣服拣了起来,也顾不得脏或不脏,稍稍将灰尘掸掉,低声警告道:“林子里晚上不太平,我们先下山,到府里了我再同你讲个清楚。”
说罢,韩为政朝身后努了努眼神,示意着后头有很多人看着好戏呢。
钱钱本属于那种脾气一发出来,便也觉得差不多了的人。更何况方才听韩为政的口气,似乎也不再摆脸色给她看了,便也讪讪然的垂了垂脑袋,继续向山下前行。
回到宣王府已将近天亮,罪魁祸首萧睿仍旧摇着扇子一派清闲自若。就是在韩为政告知,鄢王已经知晓此事,要他隔日进宫面圣,眉毛都不带挑上一挑。踏着冷月光,迎着寒夜风,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回了聚财楼。
钱钱在马车上已经睡下,韩为政长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入了品令院。刚刚将人安置好,盖好了被子,又用温水将她脖颈上的血给擦拭干净,韩为政才关门退出了钱钱房间。
“政儿。”
韩为政诧异回头,庭院中,韩群坐在石桌前,看那模样似乎等了很长时间。
“爹,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是您一宿没睡?”韩为政迈着步子,走到韩群面前,思量了一会,才开口应话。
父子两个相顾无言,韩群一双锐眼,眨都不眨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韩为政被其所扫射过的地方,竟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锐上三分。
背挺得笔直,韩为政索性不去看自己的父亲,盯着远处的墙垣,声音放空道:“对不起,爹。”
韩群声音苦涩,问:“你怎么对不起爹了?”
“孩儿知道,爹与顾丞相素来不合,本不应该执意孤行。但,爹与钱钱也是相熟的,爹也知晓钱钱的本性,孩儿这般做,实在是身不由己。”韩为政仍是望着墙垣,膝下一弯,却是跪了下来。
韩群冷笑了几声,双手按住韩为政的肩膀,道:“政儿,你明知道,爹说的不是这件事。爹知道你对钱钱的情分,若是爹执意不肯,爹能让钱钱还住在品令院么?”
“政儿,虽然爹没能亲自照看你长大,可是对你却是从来都是关心。当年,你师傅说你佛缘好,说要收你为弟子,爹自然也是不肯。可是,你生的那场怪病,爹没办法啊,爹只能狠心将你送到大华寺。这些年来,多少次,爹是想到寺内看看你的啊。爹每每见到顾则那个老不死的在殿前,献宝似的夸自己的儿子,爹心中就想,若是我的政儿在一定就比他那些混儿子强。
可是,政儿。在今天这件事情上,你怎就这般糊涂。梁国那边的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若是你忍上一忍,不论是我大鄢还是他们梁国,我们都落不了别人的话柄啊。”
品令院面东,两人这一谈话间,原本才见红色朝霞的天,一下子突然光亮起来。红色的太阳冲出云层,朝阳的光洒在韩为政的面上,韩为政右颊梨涡浅浅,良久才道:“那会,我等不及了,没想到那么多。对不起,爹。”
韩群搁置在韩为政肩膀的手,顿了一顿。张了几次口,又是在他肩膀拍了两下,又是涩声道:“咱父子两皆是一宿未睡,怎么你看起来比我精神这许多。哎~老了老了,到底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