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某天,向家的男主人向城忽然不知所踪,随着他的消失,有关他的一切也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无人敢提及。如今十二年过去,像颜姝这样新入府的,纵然听过许许多多的八卦,却没有零星半点关于向城的,可见当年林氏的那套犯者必重责之法效果不让焚书坑儒。
也就难怪,那天馨儿过生日,颜姝在席间唱《常回家看看》,让现场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无比怪异,想来乃是因为她唱到了“爹爹”,触到了深埋了十二年的不能碰的“家丑”。这是家丑没错,向屹居然亲口告诉她这些,这算是授人话柄的行为,说严重一点,差不多是给了她一把随时能刺得他头破血流的利刃,名誉和家声,对向家对向屹而言有多重要,颜姝很清楚,所以,当向屹这么自自然然地说起他的父亲,告诉她这段他可能一度想要忘记的往事,足以她内心感动非常,比他说喜欢她还要更动容。
她却也知道,虽然提起父亲他仍然会觉得难过,但他不需要她刻意去安慰,她能感觉到,他虽然气息稍快了些,情绪倒还平静,他不像是在倾诉而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她而已,她如何回应已变得不重要。但她不能不回应,因为她的内心很想知道:“那你爹后来……有过什么消息没呢?”
“没有,我们从此没了爹。馨儿最可怜,她才五岁,不仅没了爹爹疼爱,连唤声‘爹爹’也会被骂,不是娘就是哥哥,他们逼她忘记爹爹,不能提,不能想。”向屹的声音依旧清冷,清冷一向是他的保护色,“我不敢相信别人,连自己亲生的父亲都可以背叛你遗弃你,世上其他的人还有谁可信任?”
“你不想去找他么?”颜姝怅然若失,扬起下巴去看向屹,却被他的掌扣了头直按入他的胸怀,然后乖乖地枕在那听他道,“不想,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站到他的面前,把他积欠我的讨回来,可是——”
他不想让母亲难过。为了母亲,他不得不压抑住对父亲的爱与恨,假装忘记假装放下,可终究不能真正地忘记和放下。血浓于水,当初父亲有多疼他,那种纠结的思念就有多强烈,他没有中断习武大概有一部分是为了父亲吧。
“三年前,我正式当了家,便开始悄悄地着人去打听,可一点消息也没有,也许是隔得太久,也许是,他消失得太彻底。直到前不久,忽然有了一点消息——”向屹顿住,轻轻地抚一下颜姝的头,“你或许能想起,猜猜看。”
“那支钗!”颜姝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对了。”向屹的指尖在她的发丝上划过,“那支翡翠凤钗原是我祖母的,本有两支,一支馨儿出生的时候送给了她,你大概是见馨儿戴过才觉得眼熟,另一支被父亲带走,消失了整整十二年了。”
“那找到当这支钗的人,就可以找到你父亲了!”颜姝不由兴奋起来,“至少会有些线索,而且这支钗无端端地出现在你们家的当铺里,很可能不是凑巧,而是另有玄机,可能对方是故意现身的,可能你父亲敌不住思念想回家了,又不好意思自己就那么回来,于是故意当了这支钗,让你们找了去,然后趁便一家团聚。”
不忍却了颜姝一番好意,向屹笑笑:“也许吧,承你吉言啦。”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荆州呢?”她记得那支钗是当在荆州的铺子里,那里大约便是他父亲想引他们去的地方吧,如果他真想回家了的话。
“你会和我一起去么?”向屹忽然问。
会!颜姝差点脱口答应下来,关键时刻却闭了嘴,承诺如今对她而言是奢侈品,她给不起,也不应该给,她应该做的,是跟着白非离开这里,去弄清伊水的身世之谜,了结她未竟的心愿,了结她自己在这世的交集,然后回到二十一世纪,从地板上爬起来继续朝九晚五的生活,这才是顺应天意正确的路,也该是她的选择。
向屹感觉到了颜姝心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仍然不想逼她,只要她不逼他放手,他一定不会逼她做任何事,给任何承诺,反而,不管她逼与不逼,他却要给她一些承诺:“不管你的心里有没有我,不管你的身边有没有我的位置,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身边,只有你……”
“永远吗,好长的,很难说……”不是她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她只是太相信时间是圣药,可以吞蚀执着,包括淡化刻骨铭心的痛与爱,他们这段相处放在他人生的长廊里不过是极小的一点,他很快就能忘掉她继续自己的生活。不是她矫情,对于爱情她也有许多旖旎的幻想,她愿意相信一切爱情童话,可此时她很不好这一口,就像她本是爱吃糖,可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想吃,至少今时今日她没胃口“吃”。
“你不信我没关系,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刻,也证明不了什么。”向屹虽然也有雄辩的时候,但那大多在生意场上,他本身不是一个善于夸夸其谈的,甚至很多时候他不太愿意说话,也只有跟颜姝在一起的时候话多一点,而且时不时地会说说废话,“那你相信白非吗?你们的婚约是父母之命还是……”
“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世间的事充满了变数,凡事都没有太绝对的,事会变,人也会变,变了不一定不好,反而顺势而为顺其自然才好。”像她,死都死了,还死心不息玩穿越,真是件双赢的好事么?怎么她越来越觉得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能获得这个机会,不太可能只赚不赔的,那她会赔掉什么呢,从牌面上看不出来,因为她根本已无物可下注,这也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这场游戏中她好似占尽便宜,若能过关则皆大欢喜,若不能过关,却也没损失,她可是活一日赚一日的主。
“我和白非的婚约,不是父母之命,而是两情相悦的约定,我想,那时候‘我’是信他的,不然也不会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
“你想?”向屹低喃,咀嚼着颜姝话中似有若无的一丝异样。
“对!我想!我猜的!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了!”颜姝感觉到向屹的胸肌突突地跳了两下,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那天遇到你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全部都忘记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偷的蟒玉,不知道怎么与白非订了终身。”
“原来是这样……”向屹忽然心中一动,“那你……当日扑过来拉着我叫‘相公’,是下意识里把我当作白非么?”
颜姝顿时无语了,这时候他竟想起这个,微睨着他:“不是,那时我想借你脱身,故意那么叫的,意识很清醒很独立,这样说你满意了吧?”
“对不起!”忽然拥紧了她。
“又道什么歉……”刚捕风捉影完,这又小提大作了。
她遭此劫数,举目无亲,前路茫茫,孤苦无依之至,他却对她百般猜忌百般防范,向屹啊向屹,你真是一个冷酷的精明人,枉自精明,糊涂透顶!“如今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不由哽住。
“身上一直没病,有的是心病。”颜姝闭上眼,好想长长地睡一觉。
“你想……记起从前的事么?”犹豫着仍是问了出来,对于她的答案有种病态的好奇。
“不想!”颜姝答得干脆利落,这也不可能,没必要。最重要的那一点记忆她已经知道了,其它的严格来讲跟她没关系了。
“那你和白非——”瞬间联想到了,没有记忆,那白非于她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她既对记忆不渴望,当然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还是会跟他离开这里。”颜姝低语,“那是我的归宿,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