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弄险成功后，我激动得心里砰砰乱跳，回到派出所，就急不可耐地演示给戈宝林。他听完以后笑得打滚儿，拉着我立刻去了镇上的一家铁匠铺。铁匠铺的老铁匠围着帆布围裙戴着老花镜，狐疑地问我们：“你俩年纪轻轻的也赶毛驴车？”因为这种东西只有养毛驴赶毛驴车的人才用得着，而且随着运输工具的日异更新靠此吃饭的越来越少。戈宝林说是给家里人买的。那老铁匠拖出个条编筐来让我们挑，说这都是前几年打造好的，甭看有点锈，可都是加了钢淬了火的，不信你敲敲听听声。果然叮叮一敲声韵悦耳，我和戈宝林都喜不自禁，终于有了个吓唬操腚的家伙。那老铁匠目送我们出门时，忽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看着你俩像是常在公路上查自行车的？”
那时我和戈宝林分开行动游走于五个管区之间，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支援。五天突击阶段已过，多数顺民服从催促任务确也完成了十之八九。剩下没交的多半是些难啃的骨头难剃的头，不动点真格的实在难以服众。因为已经交过粮的还都看着这些没交的人家，说假如政府真像是人们所说的欺软怕硬撑死大胆饿死小胆，下年他们也抗粮不交。所以各管区都说要加大力度，坚决肃清残余不留后遗症。
我和戈宝林每天都有人争。他和我一样也是擎不住大香火，受了人家的看重屙不出点硬屎来也是老觉得对不住人家。在此之前他曾设想戴上所长的大盖帽，因为郎中阳轻易不戴就挂在墙上。可刚一偷试就被郎中阳瞥见警告说：“我的东西你不要乱动。”没有大盖帽没有警服，有个红袖箍还是查自行车的，这么着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混同于普通老百姓，确实自己都觉着灰溜溜地不配让人说是“派出所的同志”。有了这么个铁玩意儿掖在腰间后，我们俩都感到再也不是两手空空，两只手插在裤口袋里时不时地想碰碰。
那天戈宝林大热天穿了件牛仔裤，上身穿了件军用短袖衬衫，大概是郎中阳给他的。他两手插在裤口袋里戴着墨镜昂首望天，一同下去的伙伴都感到他有些异样，问他腰里鼓出来的是什么他也不说。他越是不说众人越是追着他想看上一眼，结果跑的叮叮有声，于是大家恍然大悟，说这小子今天带铐子来了，夸带来得正是时候，保不齐今天真要收拾几个刺儿头。
他那天跟着西北管区行动进驻的是上林庄村，领导人当然是那个管区书记长嘴娘们儿。自从上林庄的村支书，因为招待她而被自己的老婆狠砸了一盘子后，她再到这个村里来，简直就跟找不到娘娘庙似的。因为村支书家她不想再去，村主任家的老婆比村支书家的老婆还邋遢。村会计龙三旺家倒是干净些，毕竟结婚没几年，房舍一新媳妇儿也年轻利落。但因为龙三旺跟她和村支书面和心不和，在他家落脚总觉得有些隔膜。可这么多人马中午总得有个地方埋锅造饭，并且她也需要有个地方架起高音喇叭向村民喊话。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驾临龙三旺家。她让村支书把设在他家的高音喇叭取过来，说要赶快造声势，不能让拖延不交的人家锁上门跑了。这样一来就让村民有了一种猜测，说是不是年轻的龙三旺就要当书记了。那时的村干部说是民主选举，其实多半都是镇上封的放的。镇上的人青睐谁，就说明谁的门路通上去了。
龙三旺的媳妇儿一见镇上那么多干部光临她家，激动得手忙脚乱递烟倒茶。只怕招待不周，让人说龙三旺的媳妇儿不懂得什么。中午做饭，除了村里买来的大鱼大肉，她还将自家都舍不得吃的海蜇、杏仁、龙口粉丝，焯水之后拌成凉菜，供男人们喝酒畅快。说是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传名。果然，酒后饭后，众口一词，都夸龙三旺的媳妇儿心眼儿大方疼人爱人，龙三旺也自觉脸上有光。只有村支书脸色阴沉，抽搐着嘴角的伤疤，思量着抽空还得狠揍那个往鸡肉里面撒咸盐的。
这个村没交粮的户远不止十家八家，家家俱到肯定是跑不过来。村支书早已拟好名单排出重点，要求镇上来的人出重拳攻破这几户人家，还说这些人家是多么的品质恶劣奸诈刁滑。龙三旺悄声给戈宝林说：“这些都是村支书的冤家仇家，有些结怨已不止三年五年，他想借你们的手整治对方。所以，一有合当上门踹户的借口，他就首先指向这些人家。至于他的亲门近支狐朋狗友，他是不会让你们收拾的。”这些实情他只能给戈宝林说，因为同是结拜兄弟。管区书记对村支书的安排言听计从，当即分拨人马组成几个小组，由村干部带领，直扑钦定人家。
戈宝林同样也被当作有生力量，留存备用。管区书记也同样关切地问他今年多大了？谈没谈对象结没结婚？戈宝林不忍直面看她的长嘴，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她的问话而顾盼左右。管区书记问不几句也忽然良心发现，心说无冤无仇不好吓着人家孩子。于是打开扩音机，移嘴向麦克风，顾自制造声威淫威去了。戈宝林悄悄移步离开，帮着龙三旺媳妇儿择菜闲话，两人有说有笑，管区书记也未起疑，只当是年轻人待见年轻人。
天过正午，派出去的各个小组还没有来报。管区书记借着高音喇叭已吼得声嘶力竭，连自己都听着心烦了，于是撇开麦克风，走到街上信步察看动静。恰巧这时正有一拨人马闹嚷嚷地向这边杂沓而来，争辩之声纷乱不清。管区书记凭借经验知道是有理论不清要她当面裁定，忙退回屋去找把椅子做好，以利官威严明。
来抗争的是位泼妇，身大嘴快，挽着裤腿，打着赤脚，襟怀半敞半掩，举手投足峰动山摇。她一说话就挥舞大手，口口声声宣称天皇老子她也不怕。原来，她的男人在生产队时期因为下水淘井受了寒凉，落下病根。先是腿疼得走不了路，现在更发展到腰弓得抬不起来头。本来生产队时期就曾为他出钱治病，年年照顾。干不了农活儿，就常年安排他看青。所谓“看青”就是照看着集体的庄稼不让人偷，不让羊啃猪拱。联产承包之后当然没有了这等好事。不仅如此，村支书还在大喇叭上一遍一遍地讲，说无论谁家的公粮都不能短一斤一两，不管你有这理由那理由这照顾那照顾。起初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句震嚇人的官场话，后来轮到他们想不交或少交的时候，村支书当真是铁青着脸色短一斤一两都不行。这下可委屈了这户人家，男人不能干农活儿还得不到半点照顾，女人家里地里出力流汗喂猪喂羊喂孩子，年年的收成刚够糊口，却还要一年到头交不完的公粮提留。如果全村人一碗水端平没偏没弊他们心里还少难受些，问题是与他们邻墙的那个小娘们儿，人家每年交公粮都是明着拉出去，暗里再拉回来。村支书一进她的家，院里喊哥进到屋里就不出声了。隔墙有耳的这泼辣娘们儿能揣摩不透吗？还有那些逢年过节常给村支书家送东西的，说是不短一斤一两，实际上交多交少都只是装装样子。镇上来的突击队，啥时候上过这些人家的门？倒是自家越穷越冤越受人欺侮，满肚子苦水无处倒，还一年几次让镇上来的人上门踏户震嚇得驴毛钻圈的。这娘们儿越思越想越觉得自己活的窝囊，在家里痛骂丈夫无能无用，骂孩子不是人揍的，哭自己命贱命苦。出门上地，一遇上人就诉自家的苦，一诉苦还就连带着骂村干部，说他们为官不公，越是有钱有势的越不敢得罪，越是贫苦下贱的越是死命地欺侮。还说自己的光腚没有人家白，****没有人家的大，不然的话也能沾点当官的好处。就这么个撒泼打滚儿的娘们儿，一般人当然对付不了她。所以，去的人战不了几个回合，便吵着嚷着一起来见管区书记。
那娘们儿一见管区书记，就又诉起了自家多少年的冤屈多少年的苦。管区书记几次打断她，说甭管天大的冤屈天大的苦，都要等交完你的公粮以后再说。这是党的中心工作中心任务，任何人都不得阻挠不得抗拒。那娘们儿哭天抹泪地说：“年年交公粮的时候你们都是这样说，哄着俺们交了公粮你们就又不知道扎哪牛X里去了。”这个娘们儿一向口无遮拦说话粗鲁是出了名的，可她今天毕竟粗鲁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管区书记当着那么多手下哪受得了这等辱骂，登时气得干咽唾沫长嘴头子一噘一噘的。官椅也不坐了，起身背着手直骂“什么玩意儿！”手下的人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一拥而上闹嚷嚷地要扇那娘们儿的臭嘴。那娘们儿也索性一发撕开脸皮，隔着几个男人跳起脚来指点着管区书记回骂道：“你骂我什么玩意儿你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俺这村里谁不知道你跟那个王八操的书记有那么一腿。”这下更是骂道了管区书记的痛处，再也顾不上半点体面官威，直着嗓门儿大喊：“派出所的派出所的，赶快把她拷上带回去！”戈宝林本来也在近前，只是人多声高，根本没有他展示的机会。管区书记这么一喊，人们的目光一向他集中，他才有机会“叮叮”地碰着腰间的硬东西向那娘们儿凑了过去。那娘们儿稍一愣怔之后根本没有半点怯色，不仅如此，反倒像终于有了归宿似的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带走吧，带走吧！我再也不想活了不想在这个家呆了，我真是过够了活够了再也不想活了！”她这么哭着嚎着主动伸出两手让戈宝林拷，戈宝林只是“叮叮叮”的不停地敲，哪敢往外掏！他越是不敢往外掏，那娘们儿越是跪着往他跟前凑，往他身上撞头，逼得戈宝林只能一步一步往后退，还小声硬嘴吓唬她说：“你甭不识好歹，惹火了我可是真要拷你了！”这么个局面让管区书记很不满意，她再一次大声喊：“你尽管拷她怕什么，出了问题我负责！”躲在一旁一直未敢伸头的村支书，这时也站出来堵住了戈宝林的退路，说：“书记都发话了你还怕什么？！”戈宝林的难言之隐情急之下又没法向他解释，只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腰间低声说了句：“假的！”那村支书也是对管区书记效忠心切急不可耐，心说都这份儿上了还他妈拿领导的话不当真事儿，他突然出手将那铁玩意儿从戈宝林的腰间拽将出来，不待抖擞开，人们已看出是副驴嚼环，于是一片惊愕，一阵大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谁不认得这个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