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庭,重华觉着一时不便声张,便又将她安置在致晖院中。过天来看她,人没见着先听七仙女抱怨:“这丫头精灵古怪,赶紧弄走,不然非把我这院子拆了不可。”
原来鹿儿一个人待着,便生出许多闲情逸致来。为了研究太息湖石上那株娑罗树为啥总长不高,竟连根揪出,救都救不活。她兴趣广泛,四处张扬对万事万物永无休止的好奇心,撒各式各样的小谎,占各种小便宜,弄得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鸡过留蛋鸭过留毛。
连她带来的那条小黑狗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和七仙女养的肥猫咕噜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发呆时都头挨着头。俩畜生关系超好,经常协同作案,某次吃烧鹅,咕噜窜上桌子,一巴掌把鹅腿甩飞,迅速撤退,黑子叼起来倒立着就跑,溜墙角分赃去了,留下满脸黑线的七仙女。偶然教训两下,黑子竟怀恨在心,趁不注意在她的鞋里偷偷撒了泡大尿。
重华面带笑意地听着。这狗单怕主人,只要和鹿儿视线一对,眼光就躲躲闪闪,走路也扭捏起来,再被威胁两句“敢干坏事就送你去上学”,立马便装老实了。
案情回放,七仙女也掌不住笑了,摇着头道:“真是有其人必有其犬。”
重华复莞尔。他高兴的时候,一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回却有点特别。七仙女是少见弟弟这般的,禁不住提醒:“长大后的习惯,很多都反映了儿时的境况。这丫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你可得注意些。”
重华笑容不改,解说道:“她身世飘零,野惯了,慢慢来,教教就好了。”
七仙女:“你很喜欢她?”
重华:“嗯。”稍停,似不经意地,“这丫头活得泼泼洒洒,不沉重、不张扬、不作伪。很透明,优点和缺点都一目了然。”
七仙女笑了笑,沉吟着道:“她的世界充满好奇,一不留神就不知飘到哪里找新鲜去了,你想用绳子绑她的脚都绑不住。如果你愿意陪她一起冒险一起疯,她就不会从你身边逃离;若是严严关起来,恐怕便会失去光泽。你做得到?”
见弟弟果然怔了怔才道:“她敢,跑到天边也追她回来。”七仙女掉脸去看窗外悠悠飘过的云,几朵白梅阑珊地缀在枝头,花意明灭,挡不住枝间星点新绿,很快就将繁天春色了。半晌道:“不般配的爱情,莫要灿花起始,穷途其终。”
重华知道姐姐自那场仙凡恋之后变得很理性,任何问题都能分析得相当透彻和尖锐,一般不会随意发表意见,要么不说,要么多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因此不语。
果然七仙女又道:“过几天紫微大帝就要来了,听说是商量你同三公主的婚事,你怎么想?”
重华敛了笑容,眼睛深沉闪烁,许久方道:“再说罢。”
好几日重华没来来看她,闷得慌,便带着黑子去流音宝苑玩。这里是天庭的一处幽僻所在,无数珍禽奇兽游栖其间,刚好可以打鸟。
奇怪,小鸟们似已经早起倒过马桶,又睡回笼觉去了,静悄悄的。鹿儿一边祈祷别遇上传说中的白虎,一边不死心地转悠。好容易看见只金花松鼠在招摇地跳来跳去觅零食吃,它的毛皮在兽界是一种常见的流通钱币,口鼻、爪、耳朵也能用来找零,鹿儿识货,举起皮弓,熟练地一弹射出,“叭”,猎物逃了,伴随着一阵笑声悠然地停止。
鹿儿从一块巨石后探出头来,先看见两点水汪汪的眼睛,下面是可爱的朱唇,镂空细花水红霞衫,万字如意亮蓝丝绦。披着由花朵编织成的帔,金黄色流苏下,掩映着饰以南海明珠的鞋尖,青翠鲜嫩得像早市里卖的青瓜,年轻又华丽。
这年轻又华丽的女子身边,是长身玉立的重华,破天荒换了身银面暗压竹枝纹的云袍,轻裘缓带,益显得风仪温雅,更透出无上的贵气。
微风将这女子的衣缘吹起,飘荡在身后,展现出精致而张扬的美,她侧着娇白的脸儿去嗅迎面吹来的花香,闭着眼睛,显出很有诗兴的娇媚姿态,而重华,正带着笑,欣赏地看着她。
原来紫微大帝一家到访,天帝天后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更将三公主文萱留下来,特地指了映屏宫给她小住,也是让未婚的小夫妻俩多亲近亲近的意思。
有刹那的昏花,脑子里涌进许多乱糟糟的东西如同煮粥,心里更像是粥煮开了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只见到说喜欢自己的男人正陪着别个女子,并且,好像还陪得很愉快。
鹿儿赶紧低下头,怕被他识破心事,一扭身,想避。
重华乍见到她,不觉呆了一呆。那女子敏感到了,睁开眼,指着鹿儿问:“她是谁呀?”
重华眼光似不经意掠过她,应付着:“哦,是个,凡人。”
女子不住打量她,笑容芳冽,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和气势,“凡人也能上这儿来?”
鹿儿垂着头,暗自握紧五指,渴望重华能给她个公正的名分,哪怕简单说声“这是我朋友”也行啊。没有,没听见。
反倒对她说:“这位是三公主殿下,你见见。”
那意思叫她行礼了,凭什么呀,鹿儿定了定神,内心层层泛起失望的涟漪,勉强轻行一礼,正不甘心地想走,却见三公主冷冷在嘴角勾了个笑,“呀,真不懂规矩。”
反感迅速涌上心头,倔性子上来,鹿儿端起下巴,安静的外表下烈火熊熊:“我是个凡人,自然用不着遵从你们天庭的规矩。”
三公主高高挑起了眉头,显然被顶撞得很不适,重华见状插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连你也认为我不该来吗?没人告诉我不能来啊,莫非怕撞破了你们?
心狠狠刺了下,不觉地身趔趄,不觉地眼模糊,低声道:“没干什么。”
重华微微皱了眉头,“你回去吧,晚些时我去看你。”
她咬着嘴唇,活动了下略感麻木的指头,抱起黑子,垂头丧气地磨转身,脚如坠着磐石似的沉重。
身后传来三公主带着点惊讶,且含义深长的声音:“尊上好像同她很熟?”
重华没有作声。
天庭是个精华所在,可惜美女太多狼太少,尤其像重华这样级别的。作为显赫世家的骄女,三公主秉承了精明的头脑和坚定不移的意志,一眼看出他和鹿儿之间有些不寻常,因两者之间实在相去甚远,初时只当她是个痴心妄想的凡尘女子,后来不知从何处捕风捉影他们的一星半点过往,便格外起了警惕。
这世道,不能相信所谓的红颜知己,红着红着不定与太子的事就黄了。
在情场上要做个有谋略有智慧的,不能一开场就显得毒,况她是个高贵的神女。文萱自小便擅长发挥与任何人都保持友好关系,便找机会亲近鹿儿,请了她到自己的映屏宫做客。
第一天,三公主带着她去各宫拜访,鹿儿地位卑微,配不上坐轿子,没法术又驾不了云,只能跟在后头跑来跑去,晚上躺在床上还感觉腿在走路,脑子里嗡嗡嗡响个不停,看人也是一片双眼呆滞。
第二天,三公主挥动着白孔雀羽扇,同晨曦一同微笑着,似不经意间说起自己刚搬来这里,打扫的人手不够,伺候的人也缺,听说以前你在景腾宫怎么怎么地能干热心……鹿儿善解仙意地请命,三公主正好顺水推舟,遂见鹿儿全力以赴地趴在地上,把整座宫殿道路的杂草全部拔干净,收工时累得四肢着地爬进房间,恨不能舌头也伸出来帮忙。这等卖力的形容连黑子都很不满意,只探头看了她一下就立刻偏过脸去。
第三天,重华来了。见她埋在池水边身手矫健地刷盘子,眼皮跳了两下又迅速合好。鹿儿还在赌气,看见他,连一个清淡的笑都不愿挤,不声不响就跑。
被重华拦住,看了她半天,又看了半天盘子,说道:“我来帮你。”
她不语,黑着脸将他的手打开。
看起来重华想要弥补裂痕,耐心地:“我的手比你大,洗起来快。”
鹿儿固执地:“不要,我怕你洗不干净。”抱起竹篓,噌噌噌跑了。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不知北荒突然起了战事,重华领着八部天将征伐去了,至少十天半月回不来,那天没来得及去找她解释,也是因为天帝临时集会布势战局。
尽管累死累活,她觉得自己心态还是比较好的,无论顺境逆境,都能荣辱不惊。只是不能理解那日重华作为旁观者的态度,为何任着她抬不起头来,分明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无意开罪三公主,所以不好当面维护她;二是她林鹿儿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什么喜欢哪、想念哪,只不过一时兴之所至,有了层次更高的女伴,立马抛到脑后,所以晚些时也没来看她。他和她,毕竟隔着太深的鸿沟。
这着实是一道难题,害得她在床上滚到天亮。就像以前法照督她功课,每逢查验,考前睡不着,考试全不会,考后很颓废,最后一把辛酸泪,辛!酸!泪!
鹿儿虽力争表现好,三公主总怀疑她还有些狂气,当着重华夸她:“真是个可人意的小姑娘。”或有点欣赏的意思,背地里却说:“日子还早,离死期还有长长的一段呐!”摆明了要慢慢折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