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少林为武林泰斗,七十二般绝技名扬天下。不过一般人穷毕生之力,也只能将其中的两三种功夫修习到高深境界,佛光法照却天赋神器,据说少林绝学无一不通,所学之博和所行之深,实实令人匪夷所思。
鹿儿想偷师学艺,是以赖着不走。不过法照太忙,实在无暇指点她武功,鹿儿只好问除他之外,少林寺谁排第二。法照想半天,说可能是无觉。鹿儿似信非信,便去缠老和尚,无觉找了半天,在床底下翻出一把发了霉的木剑,把剑举到空中,眼睛盯着看了好大会儿,慢慢说道:“剑不要掉下来!”
这口诀如同偈语,怎么理解都行,无奈鹿儿挠了半日头,不懂,又去问。无觉睡得正香,被捏着鼻子闹醒,含含糊糊地说:“你问的甚么,剑术啊——这个剑么,各有各造化,各人自琢磨,按自己的想法爱怎么练就怎么练——反着练也是功夫!”
这叫什么话,气得鹿儿好几天没理他。
混迹少林寺中,为了更像男孩,鹿儿特意时时在脸上抹些香灰扮丑,嗓音也压得粗粗的。不过,还是露馅了。
那天早斋不见林鹿儿,法照有些放心不下来寻,推开禅房门见她犹自酣睡未醒,蒙着头,却将一支瘦仃仃的胳膊伸在被外,衣衫随便扔在地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甩得老远。他不禁含笑摇头,“这小鬼,睡觉也这般不老实。”遂先将衣服拾起,鞋子端端正正归置竹榻前,又掀起被子一角,见她小脸红彤彤的,嘴角依稀还留着条晶亮的口水,便轻轻扶起她手臂盖好。无意之中,指尖拂过她胸脯,竟瞥见一抹红绫,登时心头大跳,犹如被火烫般疾缩回手,面红耳赤,仓皇掩门而去。
他十岁入少林,空门静寂,止水不澜,同林鹿儿朝夕相处数十日,竟没看出她是个女子。怪不得有次两人在一起走,后面无觉师叔伸根指头点点:“此子殊异。”当时还以为说自己,难道竟是……?
这层纸一捅破,饶是法照定力非凡,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难免亦会情动。
鹿儿哪知自己露了真身,睡到心满意足起来,想着过了饭点,便想去方丈室找点吃的。往常这个时候法照一般会在房内校注佛经,今儿却是空的,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影。
她甚是无聊,随便偷了些供佛的点心吃,又将贪婪的手伸向果碟,在天光宝目的注视下毕竟略略心虚,念叨着:“菩萨、菩萨,我口有点干,今儿请你施舍个桔子,等我有钱了,给你买一果园。”抓了两个风快闪人。
跑出寺去玩,不觉来到半山腰的“洗心泉”,这里平时是少林寺众汲水之处,水质温暖,虽是寒冬,犹有游鱼,浅草尚绿。她折了根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钓起鱼来。水面清平,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平素法照说法之时,她常常立在下面发呆。固然是崇敬是膜拜,可也想着上面这张脸,幻化作另外一个人的脸。同样隽朗同样俊逸神飞,只不过法照显得沉毅持重,那人的眼角眉梢却多些英武霸气。还有,她最喜欢看法照的笑容,有种异乎寻常的明朗光洁,时时透着悲悯,而赵宗绛呢,似乎没见他笑过,总是一副严肃紧张的上进青年样。
虽然每次碰面受伤的总是她,但为何总对他念念不忘呢?
水面突然直落三尺,方才还游得欢快的小鱼齐齐没了踪影,林间飞禽惊慌失措地乱撞乱扑,吵闹得要命的乌鸦集体卡了壳,连草叶上晒太阳的小蜗牛都跌下去摔破了盔甲,伤心得哇哇大哭。
她因想着心思,这些异象发现得较为迟钝,待抬起脸时,阳光似乎浓烈得过了头,差不多要把她的眼睛灼伤。
点点羽毛般的金色光芒自高空洒落,渐渐结成个虚幻的形状,终于化出人形。一袭雪洁的丝袍,略显苍白的脸配上淡金色长发,腰间的堇色朝带换成了郁紫束帛,周身淡淡地散发出神秘的光泽,鹿儿一眼便认出了他。
连她也承受不住这厚重的仙气,身子一歪差些滑到水里去,被重华遥遥抬了抬手,总算屁股坐稳了。
瞬间脑子里滚过无数念头,这九霄天的太子如何会现身人间,莫非上次轻易放走了她和黄帝儿,又反悔了?否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何以单单会降落此地?
心跳猛然定格。不过她素以勇敢的心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多一个死字罢了。颇悲壮地给自己鼓了鼓气,心随之回复振动,尽可能自然地挤出个笑容,“嗨,好久不见。”
重华瞧了她一眼,似连个招呼也不屑打,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气,管自坐上了泉边树梢,垂着笔直的长腿,轻捷优雅地晃悠着。
她仰头偷瞧这尊远道而来的神,码不准是否应该行跪拜大礼,最后还是没想好,只卑微地垂下眼皮,等对方先发难。
重华却似同她一模样的心思,抵死不开口。这对活泼好动的她是种煎熬,闷了半天,忍不住用声咳嗽打破沉寂:“啊,这个,太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重华居高临下地垂目看她,眉眼间含着捉摸不定、若有若无的笑容。这副轻松模样她从未见过,禁不住脱口而出:“捡到钱啦你,这样开心?”
重华不答,却看着她这一身微微皱眉,“怎么打扮成这样子?”不容分说手指遥点,登令她回复了青丝明眸的少女样貌,一袭浅碧色衫子,银色镶小珠片的腰带,袖口用纤羽绣着热烈的彩霓呼应。对着她略略端详,又变出一朵淡淡粉粉的垂丝海棠,比划了下,亲手替她簪在鬓边。
不得不承认重华眼光颇好,最起码比显道真人强得多,这身打扮如春日晴朗的天空,远山倒映下的湖水,她很满意,却有点脸红了,假装“哎”起来:“你这人怎么爱替别人做主,我这个样子行走江湖方便懂不懂?”
重华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说了句:“小丫头,以后有我陪着你,到哪里都方便。”
“啥,你陪着我?”鹿儿傻不唧唧地眨巴着大眼,没明白。
这尊神垂下眼默了会子,淡淡道:“那天你不是说人间比天上好玩,什么时候带我去的么?”
有这等事?鹿儿脑筋迅速纠了好几个结,半晌才模糊中捞起印象:那是一顿糟糕至极的晚餐后,两个腹中空空的可怜人在后花园聊天,她是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天,她有啥能耐,敢领着九霄天的太子畅游人间?这样看来,后花园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在月黑风高夜,光线太朦胧、思绪太缭乱,以致情感饱满到如此地步,说话都不怕招风凉了。况且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在少林寺混吃混住着,几乎忘却了钱是什么东西。
“你傻啦?”重华淡然望向张口结舌的她。
“没……那个,天冷,冻迟钝了。”鹿儿讪笑着,巴望能遮掩过去,“您老……真会开玩笑。”
“开玩笑?”重华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毫不留情揭穿,“你敢反悔?”
“不、不……哪里敢。”她吃惊的嘴巴还没闭上,对方又加了句:“你还说,人生在世,没一点冒险精神不行,这不,我来了。”
啊,啊——连这样的闲话都记得清楚,看来是逃不掉了。但普天之下莫非神土,何况是统管三界的天宫太子,说句话四海八荒都要震动,就算这次是微服下访体察民情吧,为何单挑了自己这个小丫头伺候?她抠遍了牙齿缝也没想出这是为什么。太子对自己青眼有加,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动脑筋一向不是她的特长,管他呢。
很快她便带着往常那种愉快、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神情,说道:“好啊,那你等我下,我去和朋友说一声。”随后设法装出庄重大方并毫不介意的神态,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