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九月,一个有些松散慵懒的秋的下午。
正逢迎着骄阳燥热的时节,中央国立大学的文学院办公室却比往常清冷许多。
柳长风,央大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学界青年领袖,旅欧博士。然而,这诸多荣誉和光环与他三十出头的好年纪比起来,则又逊色不少。他个子不很高,背微驼,但丝毫不难看。
有人打趣,说他这背是被自己渊博的学问给压得有些弯了,虽是玩笑话,却不得不说这是极洽的评价。
仰仗着五官清秀的好相貌和温文儒雅的学者气,使得他在校园里的名声非寻常教授可比。如此人物,自然招致异性的倾慕和追逐。曾几何时,情字待左的女老师们纷纷视其为梦中情人,志在必得。更有甚者,在女学生之间也勃然盛行此风,学校起初还从中稍作干预,以至后来,毫不见效,索性缄默,到如今已经成为央大一景。
柳长风此时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桌上一如往常。在一盆无人打理却枝肥叶厚的虎皮兰旁边随手放着一打信笺,上面的内容不需猜,准又是新鲜出炉的表白求爱。情窦初开,却又情根深种的女孩子们,不顾绝情教授的视而不见,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写着,但柳长风就是不看,一眼也不看。烟灰缸里堆满香烟滤嘴,最后那一支挺动着须弥即灭的的残躯,袅着蓝色的孱弱的烟气,在空盘旋。
他脑海中正在想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眉宇轻锁,仿佛陷入深深的迷惘,又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痛苦的分娩。
“柳教授,下午不是有您的讲座吗?马上到点了。”辅导员小雯刚下课回来,看见柳长风仍旧保持自己走时的姿势坐到现在。“我差点忘记了,这就去。”他站起来,习惯性地将信折起来扔进垃圾桶中。这个动作让小雯从刚刚的一无所知之中获得了一丝安慰,作为柳长风的爱慕者中的一个,她时常在这样的情形中感到费解。
柳长风走在九月如诗的校园里,耳边传来的是女学生的窃窃私语和指点,这些话语和小动作之中,有对一个优异男子的仰慕、褒奖、困惑、敬畏,还有无所适从。
唯独对一个女孩儿例外。
这个女孩子迎面走来,在身边闺蜜近乎挑唆撺掇之下,才稍稍斜睨了对面这个低着头走路又大名鼎鼎的才子一眼,但随即她又恢复了颇为不屑的姿态,把一切悄无声息化成一种看似不经意的云淡风轻,如同秋海棠叶上的浮尘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柳可能不会在深秋抽条,但爱情却可能在九月间萌蘖,缘分这东西,是任谁想寻却难寻的,同时,缘分来时,任你是谁,也都避不开,躲不及。
这女孩儿,叫柯敏。国立中央大学国际政治与军事学院第一才女,人出落得娉婷婀娜,美丽罕见。这样一个集样貌和才情于一身的女子,少不得爱慕者。然而事实上,爱慕柯敏的人成群,而追逐她的人却寥寥。按理说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怎么会没有人追求呢?即便是柯敏才华无双,但放之堂堂的国家最高学府,能与其匹配的男生自不在少数,但真正想对其展开攻势的人,却寥寥无几,且最终都惨淡收场。以至于到了她读研究生时,堂堂央大,数万青年才俊,竟都对她望而却步,敬而远之,对于不知其中缘由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柯敏出生在军人世家,父亲柯红岩,中将军衔,现任某战区司令员,在军界大名鼎鼎。去世的爷爷柯宏坤,身份则更加显赫,是开国将领,德高望重。再往上溯,她的曾祖父同样戎马军中,在北洋军中,是任过都统的。
是以,柯敏身上除了女孩子家的天生丽质,更带着军人世家的飒爽英姿和桀骜不驯。
读大学时,她听从父亲的安排选择了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国际政治与军事专业。从大一开始,她的各科平均成绩始终保持在95分以上,算上今年,她已经拿到了第五个专业总分第一的成绩,即便是院系成绩最优秀的男生在她面前,一个个也赧颜心服,自愧不如。
能让柯敏看上眼的,柳长风是一个,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
两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没有任何特殊征兆的下午。
柯敏因为被犯了花痴的闺密强拖去听讲座,至今心里还多少流露出一些不满。只因为她反感那些所谓的文人,认为他们多半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心系家国民生,自身懦弱晦涩,却一个个喜欢高谈阔论,纸上谈兵。
而这次讲座,却改变了她这种既有的印象。
柳长风一身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走上台,底下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同学们好,今天我讲的是宋代词人姜白石。”
“等一下!”柯敏在几百个人中猛站起来。
她举着手,噘着骄傲的嘴角,谁也不看,只直视柳长风。道:“教授,唐诗宋词何止千首万首。但被寻常百姓挂在嘴上的也无非就是唐朝的李杜、宋代的苏辛而已,至于其余千人万人,依我看不过是大略观之。后世的酸腐文人啃着前人那些微末技艺过活卖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呢。我认为,文人当像贾谊、苏洵那样,有鸣人之策论,既有裨益于国家,又能反哺文章的精气神。就是因为多了太多的温庭筠,少了太多的周树人!”
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前排的领导也都不敢发表意见。她身旁的闺密难堪不已,唯有她自己毫不在意。
柳长风扶了扶眼镜,他戴的眼镜不是金丝边框,而是非常欧罗巴的复古框,他在英国留过学,派头气质不同凡响。
“这位同学,你讲话很气派,你不是文学院的吧?刚才你说唐朝的李杜,宋代的苏辛是不错的,你又说其余千人万人大略观之,我一半赞同。那么接着,也请你和台下的千人一起“大略观之”好了。”他话毕,会场哄笑起来,这柳长风实在机智,居然拿她的话反来搪塞她。
柯敏心里羞愤,走出观众席,众人拿眼光来看她。“卖弄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我今天就在这里听,你讲好了,我道歉。如果讲得完全不知所谓,那对不起,我是个军人,就按军人的做法,负重五十公斤走一百里,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她盯着柳长风眼睛不眨一眨,柳长风心里叹了口气。
“你,”
“我叫柯敏,教授。”柯敏坐到前排,看着他。
“你就是柯敏?呵,我明白了。那么柯敏,我既非李杜,又非苏辛,按常理来讲本应是你那大略观之,走马看花的部分,实在不值一提。可你偏偏针锋相对,以我其余千万分之一的微末来受千万分的责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知道你这大名鼎鼎的军事科学院的高材生看不起我这卖弄嘴皮的酸腐之人。只是接下来请你不要为难我,我必须讲完这个专题。今天哪怕你是兵临城下,我一人对你千万人,这里也终归是我的主场,你既然不是文学院的学生,那边算是客人,客随主便。如果你不愿意听那请现在离席。当然了,如果我讲得东西最后你实在觉得是不知所谓,那么,我讲完这堂课,放下书本,按你说的,负重五十公斤走上一百里,怎么样?不管因为什么,今天同学们来这里是冲着这个嘴皮上的本事来的,很抱歉我不能顾及到你个人的心情。”
他把书放在讲桌上,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分从容。
“好,我听你讲。”柯敏很爽快答应了。
破天荒的,柯敏耐着性子听完了这堂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讲座。奇怪的是,她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听着听着也就跟着大家鼓起掌来。
毕竟,柳长风的风度学识,在整个国立中央大学中,凤毛麟角。
“谢谢。”当柳长风的结束语从柯敏零碎的意识中流逝过去的时候,她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坐了将近三个小时。
看着他从容地从讲台上走下来接近自己,她有些紧张。她竟觉得有些紧张,这在她有生以来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便是九岁那年跟随父亲进***,她都未曾如此手足无措。
“柯敏同学,感谢你耐心听完我的讲座,现在我遵守我的诺言。”
“你……”柯敏犹豫了一下,她极罕见地感觉到对于眼前局势自己的无能为力。上一次发生的时候,是自己听到父亲在战场前线受伤的消息。
“你跟我来。”柳长风走出会场,底下早已经炸开了锅,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出来了,出来了!!!”操场上人群中传出声音。柯敏转过头,看见柳长风换掉西装,只穿了一身印着国立大学校徽的背心,背上背着一个帆布旅行包走了过来。
“柯敏,这包里面是二十块青砖,加起来差不多一百斤。从咱们学校校门开始算起,到那座山包下,来回有五十公里。如果我真的冒犯了你你心中愤我,我走这五十公里。”他说着便背着包朝校门口走去。
“喂,你这人怎么是个愣头青!”柯敏哭笑不得,“看什么看!”她转身一吓,没有人敢上来看热闹了,她打小摸着枪长大,谁敢招惹这样的女子。
“柯敏,我们还是回去吧,今天也闹得够了。”这个始终唯唯诺诺的女孩子叫舒灵,清清秀秀,也缺乏主见。
“舒灵,你先回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好怕的!谁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给我留着寝室门,要是关灯了,就把我柜子里晾衣服用的绳子顺着窗户放下来,我爬窗进去,不说了。”其实她话根本没有说完,但人已经消失没了影儿。
“柳长风,你就是个愣头青!”柯敏跟着他足足走了十几里路。柳长风满头是汗。这当儿正是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秋天火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往下撒着,不留一丝情面。
“说过的话,要做的事,天塌地陷也得做。柯敏,我能看得出你自视很高,但你却一点也不了解我。”他冷冷的眼神让柯敏生出一丝敬佩。但是任她百般劝阻,柳长风丝毫不为其所动,她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她想:这瘦弱的身体要实打实把这一百里走下来,多半得去见马克思,或者是姜白石了,不过依着他那死倔的脾气他是不屑于见伟大的马克思的。
到后来,柯敏不再跟着急了。柳长风走得很慢,他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让柯敏想不到的是,这个清瘦的男人,完全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走了将近四十里,没有气喘吁吁的颓势,背着五十公斤的东西,脚下的步子也不乱。
“没想到,你还挺能扛的。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什么时候?咯咯咯!”她拽了一把茅草,置放在指尖随意玩耍。
柳长风并不理睬她,这让她心里有点沮丧。
天慢慢安静下来,多少恢复了一些秋天的矜持。柳长风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仿佛已经把自己身上的重负忘到九霄云外了。
“喂!你好歹留学英国的人,有没有半点绅士风度啊!我陪你走了将二十公里,你是瞎了,还是浑了?”柯敏把手上已经枯萎的茅草一把扔过去。
草很轻,慢慢被风吹落到一边的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