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屋脊之上,赵泓彦举起酒杯:“临行一壶酒,明日就不去送了。”
借着月光,顾乐连盘腿坐着,看着那一壶酒,不禁笑了笑:“有你亲自溜出宫来送,还能喝这么好的酒,不枉我做了你八年的伴读。”
赵泓彦与他举杯对饮:“我是来送我的兄弟。”
顾乐连将酒饮下,看白玉杯被月光笼罩的软润光泽,眉头始终拧蹙。
赵泓彦轻轻叹口气:“祝你凯旋而归。”
“呵,凯旋是一定的,归不归的......”
“别乱说话。”
赵泓彦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屋瓦上看皎洁的月亮:“虽然你盼着打仗许多年了,但是这一次......打赢了就回来。只是,不知又是多少年了。”
“建功立业!建功立业......”顾乐连口中喃喃,痴痴呓语:“小时候总想杀到江北去,杀光那些小辫子,就想着给娘亲和弟弟报仇。长大一些就想着男子汉要建功立业,驰骋沙场,马革裹尸。如今终于要出征了,竟然会想,那些小辫子万一被我杀死了,他们爹娘怎么办,有没有妻儿,有没有姐妹兄弟......我都有些看不起我自己了。”
赵泓彦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或许是太美的月光叫人怅然:“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请命?”
“冤冤相报,我们所失去的亲人,心中的怨恨,什么时候才能消散?他们的魂魄要安宁,等我们攻破江北,为他们报仇雪恨。”
“顾乐连!”
赵泓彦忽然急急的唤他一声。
“什么事?”
顾乐连愣了一下。
赵泓彦坐起身子,盯着他的双眼:“你何时竟也这样细腻起来了?”
顾乐连摇头一笑:“不知怎么地......酒喝太多了,或许。”
“你这些念头,会叫你在战场上送命的!”
“呵,哈哈哈!”
看着赵泓彦认真的表情,顾乐连反而笑了起来:“你当我把打仗当成什么了?”说罢腰间佩剑出鞘,“哐当”一声,反射出闪闪寒光。
“就这把剑!等我给你们打下一片大好河山来!”
“切!”
赵泓彦哼了一声,拿起酒壶来倒酒:“多喝几杯,这一壶都是你的。怕到时候我没本事,天天往军营里给你送好酒喝!”
“这倒是。”
“嗯。”赵泓彦脸上笑意散去:“我该走了。”
“嗯,不送。五王爷慢走。”
赵泓彦弓起身子:“不管仗打成什么样子,都得活着回来。”
身影飘远,顾乐连将酒壶高高举起一饮而尽:“放心!”
他冲着赵泓彦离开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一个人躺在屋顶上,傻傻的笑出声音。
“哥。”
低低的声音在耳畔想起,顾乐连面色一滞,侧目看去,正是顾乐阳站在一旁,微风拂动衣角,竟似摇摇欲坠。
“你,你怎么上来的?”
顾乐连随即明白,一定是赵泓彦带她出来。那家伙,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还来这一出。
顾乐连急忙坐了起来,竟似躲着顾乐阳那般,身子往后挪了挪,视线看向别处:“你来干什么?”
“明天你就要出征了,我想......”
“哦,想为我送行,明天也一样!带着你的禁卫军,叫人看着我顾乐连多体面威风。”
这一句叫顾乐阳噎的说不出话来,心里难受的,像是猛然叫针刺了一下。
其实顾乐连这一句并无他意,只是那夜知道顾乐阳其实是个女子之后,一直再也没有碰过面。他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忽然由弟弟变成妹妹的人。况且近来各种所做所为,特别是关尚书被逼死的事情,已经叫顾乐连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充满了神秘,他无法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她。如果是别人做了那些事,眼下这个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剑起刀落,就算是为民除害了。
两人之间凝重的沉默,顾乐连低低的一声:“我走了!”
说罢身子往下一滑,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哥!”
顾乐阳疾呼出声,脚下一滑,身子倾倒,在房顶上打了个滚,就直接摔了下去。
身后一声闷响,顾乐连心头一惊,身子急转,走了上去:“乐阳,乐阳你没事吧?”
定睛一看,却是等在暗处的赵泓彦将顾乐阳接住,顾乐连一见,又是转身就走。
“哥!”
顾乐阳跟在身后,看着夜色里一直背对着自己渐行渐远的影子,眼泪滑落一串又一串。她知道自己做了叫顾乐连无法原谅的事情,一直耿直的哥哥,如今就要奔赴战场。而她顾乐阳已经彻底成了朝廷的走狗,与恶人勾结,陷害忠良,民间百姓,莫不对她讳莫如深,心怀怨愤。
还有被发配流放的关家家眷,严刑拷打,受尽折磨,如今颠沛流离,已不知生死。
顾乐阳与顾乐连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是,他就要北征了。顾乐阳知道,这一分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再见之时,自己又不知道已经成为了什么样的面目。况且北方蛮族,骁勇善战,这些年朝廷年年重贡,财力兵力,仗还未打,已经实力悬殊。
这一去多少凶险,甚至是......顾乐阳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或许是生死相隔......想到这里,她已经不能自已,泪水铺面。她宁愿没有来路,没有去路,就这样,像小时候一样,紧紧跟随着这个能够为自己担当一切的身影,永远做他的小尾巴,跟屁虫。宁愿,永远是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什么光复前朝,什么锦衣卫......统统都由他们去吧。若是没有了顾乐连,顾乐阳的世界,就像是永远笼罩在一片黑暗。
不知将在分离的这一刻,顾乐阳一直知道,顾乐连的存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给了自己亲情,关爱,保护,力量......叫自己知道人生有美好的东西,人在世上,还有浓情。
但是这一切,都将要离自己远去。哪怕那个背影近在咫尺,顾乐阳都没有勇气紧追上去。就那样一步一步,跟在后面,生怕他会消失不见,却又不敢靠前半分。
“哥......”
顾乐阳痛苦的低声呼唤,一遍一遍。
模糊的视线间,仿佛看见顾乐连突然转过头来,没好气的骂一声:“赶紧跟上啊笨蛋!”
她不知道皇上怎么忽然停止了供奉,怎么忽然就要打仗了。当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知道顾乐连一定会走。那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啊,像一块心病,长在身体里面。
脚踝突然一扭,一块小石头从顾乐阳脚下滑出,滚到一边去了。
吃痛一声,顾乐阳用手狠狠捂着脚,头埋进双膝终于哭出声来。她不走了,走不动了,自己已经叫顾乐连心寒了吧?
死了心,只是还在钝痛。挣扎着身子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来时的方向走。
不理我了没关系,你一定得活着回来。
以后我不再是你的跟屁虫了,我是锦衣卫统领顾乐阳,是前朝的公主,是赵家皇帝的走狗,是助纣为虐的奸臣,是不知道怎么挣扎的程睿心。忽然觉得很无力,到底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活着?
自己活着,对谁,对什么,其实本没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她是一颗棋子,想挣脱自己命运的可笑棋子。
身后那一声闷哼,叫顾乐连不禁顿了一下,回头望去,见顾乐阳挣扎着身子起来。走回去,一瘸一拐,一步一步。
顾乐连胸口堵得难受,横下了心,继续迈开步子。只是那只脚并不能落地,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笨蛋,女扮男装很容易么?那晚的事情,若再有第二次,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做锦衣卫很了不起么?她就不想想她的一生该怎么办?一个小女子,嫁个好人家,锦衣玉食,不须操劳。
那个笨蛋白痴顾乐阳,她到底怎么想的?她懂个屁!
顾乐连忽然心中烧起无名怒火,大跨着步子就走上前去,一把拽过顾乐阳的胳膊。
顾乐阳惊得抬头,月的清辉在脸上明亮亮的,竟然哭成这样......
顾乐连避开她的眼神,不由分说,身子一低,就将顾乐阳背在身上,气呼呼的给赵泓彦送回去。
就要万念俱灰的顾乐阳一时还不能回过神来,但她渐渐的双臂环上顾乐连的脖子,破涕为笑,怎么都没办法抑制自己想笑的感觉。笑着笑着,眼泪鼻涕又出来了,弄的顾乐连脖颈间湿凉一片。
顾乐连闷着头走,没好气的:“你老实点不行啊!”
“嗯。”
顾乐阳低哼了一声,双臂环的顾乐连更紧,埋在颈间偷偷的乐。
“想把你哥勒死啊!”
顾乐连又吼了一声,顾乐阳充耳不闻,靠在这个坚实的身体上,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找到了最坚固的避风之地,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
顾乐连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你。”
“啊?什么?”
“没什么!笨蛋!还统领大人呢!动不动就哭。”
“嗯。”
不论现在顾乐连说什么,顾乐阳都觉得是一种温柔的呵护。她觉得在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上架起了一座桥,看得见,也摸得着,什么都没有远去,一切又都回来了。
顾乐连深呼一口气,这么大个人了,背在身上竟然都没什么重量。
“当锦衣卫统领好玩吗?”
“啊?”
顾乐阳愣了一下,这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
“嗯,我不知道。”
“别再干了!”
“啊?”
顾乐阳咬了咬嘴唇:“嗯。”
顾乐连已近被她弄得没了脾气,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少干点坏事,否则下了地狱还有人找你算账!”
顾乐连最后这样说,已经看见等候在原地的赵泓彦。
顾乐连将顾乐阳在地上,慢慢退到赵泓彦身边。眼睛盯着他,赵泓彦轻笑着点了点头:“你放心。”
“嗯。”顾乐连转身就走,错愕的顾乐阳又急忙唤了一声:“哥!”
顾乐连转过头来,脸上却是挂着笑容,伸手轻轻摩挲顾乐阳的面颊:“别哭了。”
“哥......”
顾乐连笑笑,耸了耸肩,迎着美好的月色,大步的向前。
一步一步,轻快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