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听着窗外的猫叫,司徒澈手中的狼毫微滞。一滴墨汁自笔尖滴落,逐渐洇湿了周遭的纸面,化成一大滩斑驳的污渍。
案上烛光轻摇,将笔架上挂着的几管毛笔拉出一道道闪烁飘忽的影子。对着纸上那团墨点看了看,司徒澈皱眉搁下笔,正欲伸手去撕,忽闻屋外传来丰年的声音,“少爷!”
暂放下手,他望向门扉处,见丰年端了盘糕点径自推门进来。接收到丰年的眼色,司徒澈立刻会意的看向侍立在身后的两个侍女,吩咐道:“有丰年在这呆着,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彼时,定王龙似冕不仅安排了他入国子监就读,连就读期间的住所都准备妥当了。但身为宋王妃的司徒沛发觉不妥,特令他搬入宋王在涿郡的行馆居住。
按序论辈,宋王龙至天是龙似冕的十七皇叔,十七皇婶这个决定自然也就用不着他的首肯,连夜就将司徒澈搬了过去。随后,因宋王不能长时间留在京都,宋王妃司徒佩也便不能长期陪伴司徒澈左右。怕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丰年照顾的不妥贴,她就另外指派了两个侍女过来,照看司徒澈的饮食起居。
只是这话说来冠冕堂皇,名为照拂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服侍司徒澈的这两个韶龄少女,都是司徒佩亲自挑选的。模样姣好,性子娴静,琴棋书画样样上手,除却出身外,比起大户人间的小姐来毫不逊色。
虽然长辈都一一安排妥当,但是正主子司徒澈却并未上心,还在沐浴更衣之际,将两人赶出去。
司徒佩多番劝说,他却只装傻充愣当不懂。无法可想下,司徒佩只得寻了丰年去嘱托。
但这丰年却是和自家少爷一个鼻孔通气的,当面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回头就能得了失忆症一问三不知。
几次三番之后,司徒佩被这主仆二人气的无法可想,也就暂时留在会集郡的王府,懒怠过来了。
待人都出去了,丰年将糕点放下,一脸想往道:“若是那宋王没有暗怀了鬼胎,少爷可会顺了老太太的意思,挑了这里面一个,或者两个?!”
朝廷虽然是秘而不宣,东内太子的病势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若逝,帝君便再无后续子嗣。宋王龙至天,历尽三朝,受两任先帝宠信,故此在朝中势力大大凌驾于另几位亲王之上。且之前在江湖广交豪杰志士,民间拥鼎亦绝多。
不论是政治野心还是自身实力,都注定了宋王龙至天会义无反顾的踏上夺嫡之路。那么,为了稳固自己手中的筹码,他定然是不能放任其他势力接近影响。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定王龙似冕,也不行。
所以,龙至天才会如此主动的让司徒澈住进行馆,与司徒佩的私心截然不同。他就是要对他变相的监视和软禁,目的,便是要阻止他和龙似冕等人的过密交往。
“咳,你进来挤眉弄眼的,让我屏退左右就为了说这话?”司徒澈正吃着糕点,被丰年的这席话呛了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么。”丰年一脸理所当然。
闻言,司徒澈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家书收到了吗?”
“啊,瞧我这记性。”丰年一拍额头,想起了此趟来意,从怀里掏出了犹带体温的家书。
撕开口子,借着油灯亮光,只看了两行,司徒澈就不自觉的颦了眉。
这封家书是司徒溢捎来的,不同于李氏的家书,他便是有什么写什么从不隐瞒。上头第二句话就是:家中生变,惊闻春晖园姨娘之死实非意外。官府已经插手,恐事情难以了结。
一阵大风吹开了未合拢的门扉,油灯火苗因此熄灭,只留了一道青烟徐徐扩散在浓黑的夜色里。
捕快抵达司徒府拿人的时候,因司徒仁不在府里,就由司徒侃和司徒俨出面。
领头的捕快穿了袭正红色的方领官服,腰悬了一把大刀,手拿公文示意:“两位司徒老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望行个方便。”
看着上头白纸黑字的犯人名字,司徒侃眼眸微眯,扬了手示意,“府内不便入内,还劳烦差爷留步,待在下将人带上。”
“如此,甚好!”官差本就不予和司徒府硬碰硬,抬了手连连作揖。
听闻前头府上来了一行拘人的官差,身在芷园的桃杏便开始心怀忐忑。彼时那黑白玉佩是她暗生私心扣下的,所以即使明知少了个白子玉佩也不敢声张。再到后来她无意中偷看到了白子玉佩出现在李氏手中,根本没来得及弄清前因后果,只吓得想撇清关系,才把这剩下的黑子玉佩偷放到楚楚房里。
不过也因为当初的来路不正,此时再交到楚楚手里,她也解释不清了。
事实也的确如桃杏所料,司徒侃进了芷园并没有找她,而是先寻了李氏。最后,还叫了楚楚进去。
“薛丫头,最后我再问你一次,东西在哪?”司徒侃语气温和。望着他的眼睛,跪在地上的楚楚却不由自主的发颤。
梦里的那个人,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就像司徒澈。也像,面前的司徒侃。
不,不对。应该这样说,司徒家的人大多都生的那样的眼睛。实际那夜里她在树丛里看到的那个人是司徒侃。
所以,在宗祠侧门看到他的时候,她会下意识的闪避,那是本能的一种害怕。
“楚楚,把东西交出来。”李氏也凑上来,软声劝慰,“交出来,就会没事。”
“我不知道砸到我的是什么,我只捡回了那个白子玉佩,它是白的,它……”
“你说你自己只找回了一个白子玉佩,却没看到砸到你额头的印鉴,薛丫头,你觉得老爷会信吗?”司徒侃的眼神倏然变得冷厉。
原来,年前那夜她和司徒澈在荷塘边一通拉扯后,那白子玉佩就落了出来。拾到白子玉佩的人,正是司徒侃。见到这熟悉的白子玉佩,他便知情况不妙。
原是在这之前,司徒侃曾私雕了司徒仁的掌印,平素就拿了这掌印唬人弄些银钱。虽然他行事很小心,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假印之事还是被司徒仁发觉了。
担心引火烧身被司徒仁追究,司徒侃便在某天月黑风高的夜里想寻个地方扔了这方掌印了事。偏巧,与楚楚狭路相逢。彼时楚楚在那石子路上绊了一跤,掉出了白子玉佩,尔后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司徒侃见着这白子玉佩,不知中了什么邪,也便打算将假印一道扔在这旁侧的灌木丛。阴差阳错下,那方假印砸到了楚楚的额头。
可是最终,楚楚只捡回了白子玉佩,那方掌印却神秘失踪了。
司徒侃当日在荷塘边拾到白子玉佩后,心知此物必是被后院的丫鬟拾到了。因为司徒仁虽然在当夜司徒澈回来的家宴上和自己起争执,但并没有提到假印的事情。那么就是证明,这方印鉴并未被交到他手里。彼时温氏的死因他也疑惑过,此时为了自保,他顺藤摸瓜的想到去问了方氏惯看的郎中。这便有了把柄在手上。就在年前祭祖那日,提着这把柄去寻了李氏,和盘托出一切。本欲要挟李氏帮忙寻找,谁曾想李氏竟是一口回绝。
只因温氏之事,老太太和司徒仁都已知悉,这个于李氏所言实在算不得把柄。
事已至此,司徒侃本自觉前途阴暗,不料就跳出了这自诩为民请命的新知府。老太太那关过了,官府插手就不一定如此轻松了。司徒侃特意带了钱买通官府,这才会有了前头知府大人从说书先生嘴里听到不平事的愤慨,故而上司徒府抓人。
否则就是借这知府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行事,朝中混的都晓得,司徒府后头,可是有宋王撑腰的。
现下李氏神色极为凝重,沉了脸色道:“楚楚,我告诉你,不论怎样,都要把那个东西交出来。”
面对李氏眼里的阴郁,楚楚摇头,“夫人,我真的不知道。”
那夜里,肯定有人在她之前取走了假印。只是,那个人是谁?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氏微微眯了眼,站起身子,朝着跪在地上的她一字一顿道:“薛楚楚,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你和我之间,必然有一个人不会好过。”
“我真的不知道!”
很久很久的以后,楚楚才发觉,当初就是她真的交出了印鉴也还是难逃后来的噩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功过相抵皆是浮云。
套上脚镣被带走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司徒府外的蓝天。晴空万里,人头涌动。大家都在指着她骂刁奴无良,因为周婆子做供,薛楚楚和主人温氏旧日有宿怨。所以,才换了药方谋害主人。
周婆子做供的时候,楚楚并未像其他犯人一般喊冤,归根结底,她是有害过人的。所以,这是罪有应得。为了免受皮肉之苦,楚楚没有挣扎,顺从的在那张满是阴谋陷害的证词上画了押。
因为谋害主人,人证物证确凿,且本人供认不讳,案情清楚,楚楚被判处秋后处斩。
听到差役通读判决名单的时候,其他人都痛哭流涕。她也怕,却怕的只想笑。
属于她薛楚楚的报应终于来了。接下来,她可以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等着看其他人的结局。
等待生命终结的日子里,楚楚常常会靠在死牢斑驳的土灰墙上。无所事事的看着高高囚窗外的一方小小天空,不自觉的想起昔年花宵节那夜,关了她和司徒澈及那锦衣公子的小小杂物房。
那些圈叉格子的图画,其实是围棋。
十九乘十九,总共三百六十一个棋格。
楚楚没有说实话,其实抄完《三十篇》,她除了里头的字以外,都认识了。
如果孟婆可以让她带着记忆重生的话,那么她发誓:一定不要再如此憋屈的死。也一定要养一只狗,来吓吓司徒澈养的那只黑猫。
躺在泛着腥臭味的干草堆,仰望着头顶漆黑肮脏的牢房顶,楚楚闭上了眼睛。
梦里炮仗的红屑落在年下皑皑的白雪上,白红相间煞是好看。早逝的娘亲牵着弟弟,哼着小曲走在前头。
她站在卖面人的小摊前,遇上了眼尾微微上扬的富家公子,送她那只老虎形状的面人。
花开花落几番晴,年年岁岁花相似。
天边微光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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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