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研究不可能完全脱开有关“风月宝鉴”的话题。本节我们来讨论这一话题。
《红楼梦》凡例第一条有:“红楼梦旨义……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如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晴。”
《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有一条脂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乃因之。”
这样一来,“风月宝鉴”一词就有了下列三个概念:
第一,贾瑞和跛足道人拿过的錾有“风月宝鉴”四字的一面镜子。
此镜两面皆可照人,正面里有美人王熙凤、反面镜里则是一具骷髅。
第二,曹雪芹旧有的一本书《风月宝鉴》。
第三,曹雪芹新有的一本书也叫《风月宝鉴》,即《石头记》,是《红楼梦》的一个别称,另外还有几个别名。
《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独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描写贾瑞慕族嫂王熙凤美色而害单相思,想与其交好。王熙凤捉弄他而未能使其收手,遂起陷害之心,设计致其在寒冬腊月被尿屎弄得满头满脸、冰冷打战。其最终至一病不起。请看: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一切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连中取出一面镜子来。(己卯本脂批:凡看书者,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蒙王本、戚本脂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蒙王本、戚本脂批:明点。庚辰本脂批:与《红楼梦》呼应。)遂与贾瑞道:“这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己卯本脂批: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己卯本脂批: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蒙王本、戚本脂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庚辰本脂批:谁人识得此句?)只照他的背面,(蒙王本、戚本脂批: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教它好了。”……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到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己卯本脂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唬我!我到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蒙王本、戚本脂批:奇绝。庚辰本脂批:可怕是招手二字。)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蒙王本、戚本脂批: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蒙王本脂批: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了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己卯本脂批: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得这句,就不能再说话了。……众人上来看时,已没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蒙王本、戚本脂批: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蒙王本、戚本脂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遂命驾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都来烧我?”(蒙王本、戚本脂批: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抱入手中,飘然去了。
周汝昌先生在本回的回后评中说:“第十一、十二两回写贾瑞与熙凤一段公案,用意仍在揭示男人之丑态。然其症结都是情欲之分,耽于欲者常寡于情,深于情者多淡于欲。此亦警幻仙姑所示于宝玉之根本大旨也。我于此等文字并无加批之兴趣,在此略作数语,非偷懒也。”“注释1”
本人十分不解周先生对本文引录的这段文字的忽视,也十分不解他对这些脂批的忽视。下面我们来关注和讨论这些问题:
跛足道人拿的是镜子,脂砚斋却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镜子是“此书”,“这书”。也就是说,作者曹雪芹借“风月宝鉴”这面镜子巧妙地把前面列举了的第一种、第二种和第三种概念同时使用了。曹雪芹在这里有多层暗示。
其第一层暗示是第一概念和第三概念同时使用,即镜子和《红楼梦》一书同时使用,要我们从反面看书,要反面看“魇魔”事件,要反面看“省亲”事件,要反面看整个《红楼梦》,把“大旨谈情”反过来看,要能看到骷髅,要能看到由红颜变成骷髅的事件。骷髅是怎么来的呢?难道它和戕戮没有关联吗?难道没有血腥的场景吗?用脂砚斋的话讲就是:“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表面的喻意是戒贪色,那深层的、里面的隐喻呢?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吗?脂砚斋不是提醒了我们“凡看书者,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吗?我们怎么能只停留在戒色这样的表面呢?后世人们花了多少心思去体会脂砚先生的提醒呢?曹雪芹讲:“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脂砚斋则再三提醒:“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谁认识得此句?”“记之”。我们还有理由对这些提示不予重视吗?我们用这样的逻辑思路去看《红楼梦》一书,脂砚斋会认为我们会看吗?
以上是我们理会的曹雪芹苦心孤诣的第一层暗示。
我们来看第二层暗示:
前面我们提到过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有三大功能和作用。第一是驱邪祟,第二是疗冤疾,第三是知祸福。它暗示贾宝玉同时也暗示曹雪芹一生经历的三次重大变故。第一“驱邪祟”在《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的“魇魔”事件实际上写第一次抄家事件中已得到了验证。第三“知祸福”应是指作者本人在第二次抄家后仍然幸存下来了。那么第二“疗冤疾”则可能与本节讨论的事情相关。跛足道人称:“专治一切冤孽之症”难道不是“疗冤疾”吗?“疗冤疾”的镜子不是“风月宝鉴”吗?“风月宝鉴”不是《风月宝鉴》吗?“《风月宝鉴》不是《石头记》吗?《石头记》不是不得补天的那块顽石幻化的通灵宝玉记叙历世的经历吗?记叙历世经历不是抒发了心中巨大的抑郁愤忿情绪吗?这不是疗冤疾吗?因此本人认为,”疗冤疾就是创作《风月宝鉴》和《石头记》,而求得心灵慰藉的过程。
第三层暗示:书中写贾瑞父母代儒夫妇要毁妖镜——风月宝鉴,“驾火来烧”。镜内有“哭”的经历。脂批说:“此书不免腐儒一谤”,“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由此可知此书是指第二概念的旧有的《风月宝鉴》。如果是第三概念的新的《风月宝鉴》则我们今天看不到《红楼梦》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推知旧有的《风月宝鉴》有被毁和挽救的经历。除了前面我们引用的甲戌本脂批知道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外。裕瑞在《枣窗闲笔》里说过:“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
按本人的推理:曹雪芹1715年生,1728年满十三岁那一年家里被抄,1745年三十岁时基本完成《石头记》的创作“注释2”,十年前的1736年开始创作《风月宝鉴》,1739年或1740年乾隆四年或五年第二次被抄家时旧的《风月宝鉴》已经历了四、五年的创作历程,应该基本成型。第二次抄家时旧的《风月宝鉴》很有可能有遭损毁和被抢救的情形。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玉被贾政毒打后:“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道劝,反生起气来……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蒙王本脂批: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四书”以外被焚的书当然包括《风月宝鉴》。巧的是这些情况在“四九”板块内,是预示第二次抄家的。
旧《风月宝鉴》思想内容可能主要在戒色的层面,其犹遭损毁,则可能使雪芹有冤屈之感慨。曹雪芹在经历第二次抄家后根据新的经历结合旧有的《风月宝鉴》而写出新的《风月宝鉴》——《石头记》。其思想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因此可以说,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经历实在有太多的磨难。
“注释1”见《周汝昌校注批点本石头记》P159.
“注释2”即“凡例”中所言“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指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