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那个时候,还有无数的高三学子在奋战,他们埋着头,做着数理化,或咿咿呀呀地背着政史地,他们自以为通了一切知识,准备好了应对一切考题。但其实,外面的一切他们还不曾见识过,命运中的黑手也几乎不曾伸向他们。
而那个时候,金蝉已经从警校毕业了,她悄悄地潜伏在南方师大,前案未了,又添新乱。面对傅云的那番话,她矛盾了好几天。
可是她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于是她继续沉着心,咧着嘴,和谷雨,和刘姗,情同姐妹般来来往往。
“金蝉,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
那一天,金蝉吃完晚饭后正和谷雨以及刘姗在学校的一排枫树下说话聊天,她们坐在有靠拦的木椅上,身边是一大袋三个人一起刚从超市提回来的东西。
正嘻嘻哈哈的时候,傅云这边正好路过。他的病显然已经痊愈,因为除了皱起的眉头,他完全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刘姗眼角撇了撇他,以她的视力不可能没发现傅云怪异的神情。以前其实他也找机会跟谷雨暗示过刘姗的家庭背景不一般,没有讲得太清楚,只是提醒谷雨别和刘姗有过多来往。
但是谷雨在山东生活了几年,从转学到那里,就和刘姗一直是同学,又住得不远,两家很是要好,怎么会把傅云的提醒放在心上。不仅如此,由于傅云说的那番话,她对他的好印象也削弱了几分。
但傅云这东北汉子也许觉得自己好心提醒,坦诚相告换来这样的结果,很是丢面子。今天他把金蝉叫到一边,却绝不是为了挣回那一点点不可能挣回的面子,因为若是换了别人,在任何一个人看来,他的关心和担忧都纯属多余,除了金蝉之外。但任何人都会对他表示感激,也除了金蝉之外。
傅云的举动早就引起谷雨的注意,她看着他们,连金蝉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更别说爱管闲事的刘姗了。
金蝉:“傅云,别拉我,我告诉你,这是很不尊重的行为!”
傅云没打算放:“你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吗?我一心为你好,你却更加沉迷。我不知道你看不看新闻,这种被莫名其妙拉下水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人为此丧过命啊!你平时多冷静的一个人,交友的时候你就不能理智点儿吗!”
金蝉:“我谢谢你的好心,真的,但我觉得你是不是也干涉得过多了?”
傅云:“我没让你跟她绝交,只是希望你离她远点儿,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心如明镜台,莫使染尘埃啊,我,我们家就……”
傅云的表情面带苦涩,他像劝一个坠入魔道的神仙女子一样,深情款款地望着金蝉,而金蝉居然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够了!我不要再听了,你走开!我不知道你说在说什么。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金蝉扭头离开了傅云,她当然不会回头,即使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感到心痛,但她无法回头,无法去安慰那颗手上的心灵,他只希望那一巴掌可以让傅云收回他赤子般的心。别问我为什么,她一个学过犯罪心理学,阅过太多同类案件的女警,还不知道傅云的用心良苦吗。
“我们家就……”
傅云他们家不知道是哪一位不幸者沉沦进了这无边无际的旋窝,可是金蝉没有时间再当面去同情一番了,她心里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能让你们白白牺牲。
那厢凳子两头的刘姗和谷雨还在朝这边望呆,金蝉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俩人见她表情冷漠,呼吸不均,有生气的表现,便知道发生了冲突,鉴于这几人之间彼此间微妙的关系,刘姗和谷雨也没有问什么,三个人刚才还一路笑嘻嘻地开着玩笑,这一段回去的路却死气沉沉。
到此为止,金蝉的卧底生涯似乎进入了一个微妙的转折点,一向沉得住气的她,这时候一到晚上,也会时常迷茫地望着宿舍外的那条马路,它仍和第一天到这里时一模一样,连过往的车辆都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罗子文这件案子是金蝉直接参与侦破的最大案件,她各种计谋用尽,那天当谷雨说出阿拉斯加州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凯旋而归了,但时隔多日,仍只是壮志未酬。
而新的案情又以如此偶然的机会出现了,她不甘心,她身为司法系统的一员,着实不甘心,作为一个正直美好年华的女警,她更不甘心。
那一晚,还没等她主动打电话向队长报告情况,刘队长竟先打电话过来了,一开始金蝉还惊喜万分,平时都是自己方便的时候打过去,今晚例外,是否意味着案情出现扭转,有重要线索或人物出现。
“金蝉,我们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赶紧好好想个理由,结束这次任务,先回来吧。”
刘队长说得再隐晦,也无法遣散金蝉心中的沮丧和失望,你可以想象,那如同一个备战多年的运动员,在参加奥运会的前一天却被莫名其妙地查出服用兴奋剂。
金蝉:“队长,这事很快就有着落了,你就再缓我一段时间吧,不然真的功亏一篑了!”
刘队长在电话那一头叹了一口气,无耐和惋惜隔着前百里传到金蝉心里。
刘队长:“这是上面的决定,这件案子拖的时间太长,已经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上级领导当机立断,根据已有线索先断案,如果以为再有突破性线索,再做打算。金蝉,幸苦了……”
这么久了,哪一天金蝉不是在压力中度过,哪一天她心里不是充满了矛盾,她为此伪装自己,欺骗一个无知善良的少女,她都强忍,从没有哭泣,没有怨言,可有一天突然有人以不可违抗的命令告诉她,回来吧,金蝉,别再执着了。
金蝉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哆嗦,她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就挂断了电话,刘队长在那一头很是担心,也有些后悔。
可岁月是不会给人重来的机会的。
从那后的第二天,金蝉就很懵,她不再活跃地和赵雅楠互逗嘴皮子,也不参与梁慧茹这丫头发文艺风的感慨,她只是默默的,一个人,像在思考什么永远都解不开的数学题。
谷雨很有勇气地问她:“金蝉姐,失恋了吗?”因为她用那从没真正谈过恋爱的脑子,苦心推测出傅云和金蝉之间复杂的暗恋关系,她觉得是金蝉先暗恋傅云,所以才会找他,所以才有了那夜她偷偷地看见的两人被校园记者包围的场景,然后是傅云又明追金蝉,所以才会深夜打电话,后来金蝉又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能和傅云在一起,所以此刻很痛苦。
金蝉突然回过神来,暂时搁置脑海中千万种想法,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谷雨,她能问出这种话,那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金蝉:“我失谁的恋?”
谷雨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金蝉还要狡辩呢,其实自己真的没有往心里去的,于是她火上添油地安慰道:“没关系的,我真的不介意,我知道傅云以前和我关系不错,但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一点都不介意了。金蝉姐,男女之事,还是看开些吧,别自己不开心,自己难受,那可哭了自己。”
金蝉很头疼,她发生这谷雨什么时候这么会异想天开,安慰人的口才也大有长进,平时该说好话的时候,也没听过那张羞涩的嘴里吐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她干脆走出门外,离开寝室,什么也不做解释:“我没事!出去散散心就好。”
金蝉走在校园里,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儿,男男女女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都可以紧紧地抱在一起,自以为有素质的大学生很多时候却看上去麻木不仁,表面上和谐一片的象牙塔也充满了内部斗争与矛盾。
她走出了南方师大的校园,可是她不知道去哪里,走得盲目,被传染了麻木,面带着木然的神情。
然而生活有时候也是这样的狗血,譬如说当你踩着一双舒服却矮到不能再矮的人字拖,穿着一件十三四岁孩子穿的卡通T恤,毫无形象地站在离家最近的超市门口时,却能碰见多年不见的暗恋对象。又譬如当你摔倒在地,像猪一样的造型趴在地板上,抬头一看,却是班里最帅的男孩就站在眼前……
譬如金蝉那天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用吃了火药般的口气对她吼:“你是哪个小妖精啊!我跟你讲,你别乱来啊,戚程军早就和我订婚了,你别当小三啊!”
金蝉根本不想去理会这种疯子,她从来不怕这种女人,可是在眼下这些事面前,这种疯癫式的来自女人的进攻根本无关紧要。
于是除了不被车撞到,一切也都开始显得无关紧要。她想散散心,她做到了,如同一个漂泊的文艺家,不看站牌,不看车号,跟着感觉地乘上了一量公交车。
那量好心的公交车啊,怎么如此地通人性,把金蝉摇摇晃晃,经过山路和一片农村,把她带到了大学城。
大学城那片古坊街其实一点也不古,它娇滴滴的瓷砖地板和真正的古镇比起来,风韵尽失,当然古坊街又不是古街,只是模仿意大利风格建造的一片商业建筑,一半出于有文化,一般出于必须的附庸风雅,它被取名叫“古坊街”。
金蝉在这终点站下了车,于是古坊街连同着她这段时间的遭遇,一起变得狗血起来。因为她没走几步,抬眼一看。她从朦胧中清醒过来这里是当日和戚程军一起漫步的地方,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就要这样走了,于是她想好好看看这儿。
她好好地看了起来,便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戚程军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伙儿都看热闹,看得人虽然不多,但是每增加一个,那个女人似乎就闹腾得更起劲。
可是金蝉一直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她说她是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不告诉我,我气结,恶狠狠地在心里扁她。不告诉我,你又要讲,这么不是白搭我一颗忠实于好奇心吗!
我:“你别饶了,你告诉我呗,她和七哥啥关系啊。”
金蝉:“她,她和七哥有很密切的关系。”
我:“难怪你至今单身,你就不能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争取一下么。”
金蝉:“天上有月亮,人造了梯子想摘,猴子看见水里也有月亮,这下可高兴了,可它们一个连一个,把自个儿的队伍吊了老长,费了大半天劲,却只能换来喝生水。”
我:“你怨么,我就不信你这么大度。”
金蝉:“那能怎样,那女孩也不过是个身世孤苦,感情遭遇不顺的可怜人,她拼命地闹,只不过是想捆住一个可以一生依靠的人。”
我:“可是你和戚哥那才是八字有一撇啊,这事儿得有感情,闹腾顶个屁用,越闹越让人讨厌,是我才不那么傻呢。”
金蝉笑了笑,但那比哭好看不了哪去,她摇摇头,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小孩儿,她以一种权威的语气发出她那终极的一问:“夏荷,如果你小的时候拿了很多压岁钱,如果父母把你的压岁钱存了定期储蓄,即使你不能用,但你愿意看它落入别人手中吗?”
我立刻无语,金蝉原来也有这样苦涩的时候。
还是那张椅子,还是那个学校。
金蝉托着行李,站在椅子前,靳琴她们的声音还回荡在耳际。
“金蝉,你还会不回来啊,你资质这么好,肯定会考军校吧。”
“金蝉姐,我觉得你英语天赋更好,你当两年兵就回来吧,回来找我们。”
那时金蝉望着谷雨,她很想说,因你而来,因你而去。是的,金蝉找了个还算靠谱的理由,让这次不算成功的卧底行动宣告结束,她谈笑风生,告诉她们,自己要去当兵了,绝没靠关系哦。
这个狡猾的警花到离开前还努力地维护着自己那点儿似乎是很美好的形象,她犹记得,谷雨说,金蝉姐,你有主见,傅云说,金蝉,我佩服你。
可是,傅云,自那一掌之后,你还会佩服我么?
谷雨,你如果知道了真相,会恨我吗?
金蝉望着夜色中的南方师大,路边的照明灯树立着,如一颗颗黑暗中白色的火炬,发出耀眼的白光。她的身边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因为她无法在怀着一颗近似落荒而逃的心,而面对一群有过矛盾却对她真心相待的人。
生活欺骗了你,你欺骗了别人,又是谁欺骗了生活,生活总是这样恶性循环。
已经午夜十二点了,她是偷偷地溜出来的,她知道这次仍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是她们都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像上次的赵雅楠一样半梦半醒还要把难堪的金蝉抓个正着。
“金蝉!”
金蝉不想回头,因为她知道,连陆阳都追出来了。
“让我们送送你!”
金蝉回头,原来这群家伙连睡衣都没换,就浑水摸鱼地躺下了,等的就是“逮捕”她,金蝉要陷她们于不义,这群姑娘当然不会愿意。
金蝉不想去辨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哭了,她只是一个卧底,并不是真正的如一个姐姐般处处指导这群在她眼里不过是娃娃兵女孩的大学生,她不允许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份情谊。
“都回去吧,谁不回去将来我要是回来了,不给谁带吃的。”
谷雨盯着她,那样子颇为委屈,她还是那样傻乎乎的,天真地把什么话都当真,“我不要吃的,我就想送送你。”
金蝉:“你们是傻子啊!傻子!看看这山,今天它是这样,几年后它还是这样,可是人是活的,动的,人要到适合自己的地方去,聚在一起多久,都是要散的!都回去啊!”
金蝉托着箱子快步走了,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就消失在众人眼中,而那一群望呆的女孩们痴痴地看着她离去的地方,迷茫而伤感。
火车却是明天早上八点出发,公交车在一个半小时前就下班了,于是,金蝉便成了流落街头的一个小女孩,没有父母的陪伴,拒绝了朋友的不舍相送。
可是,那一天其实早有人默默守候在她的宿舍门口。
也不知道戚程军是从何得知,也许是谷雨,也许又是刘姗,总之他请好了假,进修班的课完成后便悄悄来到了师大的校园,在一颗树的遮掩后面,静静地等待,静静地看着那扇窗,向一个狙击手一样。只不过狙击手等到的是敌人,而戚程军等待的,只是从那窗前偶尔闪过的一丝熟悉的身影。
他不敢再用任何方式直接联系金蝉,他知道金蝉的自尊心太强,这时候主动提出要送她,因为那样做,对金蝉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
在他默默的注视下,金蝉突然鬼使神差般不再往前走,难道她今晚要在这里怀念一夜的往昔时光吗,看她的样子是那么的累,为什么不找个宾馆好好休息一下,为什么要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流连呢。
金蝉迈动步子,有些飘然,她仍然不甘心,因此她不断地叹气,连在五米开外的戚程军都能听到她由胸腔从内而外沉沉的吐气声。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问她这突如其来的离开是何原因。
走到那椅子边,金蝉也不管姿势好不好看,不管这椅子若作为一张床显得多么僵硬,却像那是此时唯一可以接纳她的怀抱一般,以背包做枕头,缓缓躺下,抓着手推厢的推杆,闭上了眼睛。
等她睡着了,戚程军才从黑暗中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望着金蝉那张让他第一眼看了就觉得亲切的脸,每走一步,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因为,他不知道,自此别后,能否再见。
那一夜,戚程军脱下了军装外套,盖在那个紧缩着身子,却不知道御寒的女孩,那一夜,他静静地守护,不为保家卫国,只为金蝉能有个好梦。
那是属于一个军人,最赤诚的爱恋,只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夜,便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即使那天早上戚程军没有舍得离开,一路默然相送,还是无法战胜时间的催促。
火车,把金蝉带走了,把戚程军的梦也带走了。
C城,继续着她的火热,南方师大在学术和庸俗中走着当代大学生赋予她的道路,一切照常进行,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叫做金蝉的女孩来过,只有403的少女们每当忘一眼那空空的床铺,同时会感到失望,还有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