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从圣餐盘里取食恶人的血肉,有人报来:
“那魂灵自人间来,地狱的刑罚却不能罪他。”
撒旦觉得奇怪,便问道:
“那人生前可有四肢躯壳,食用人间的食物?他可是转生的神明?”
“不是。”报信者答道:“他是木匠的儿子。”
“这便是怪事。”撒旦取出一面镜子:“我来读他的一生吧。”
张丰赤脚走到撒旦面前。他用平静宁和的目光扫视着阴森可怖的地府,眼睛中透露出单纯的好奇。
撒旦放下镜子,把脸孔转向他。他的头颅有他十倍的巨大,硕大的瞳孔里倒映出他完整的脸孔。这地狱的主子身形巨大,容貌俊美,却冷漠得如同冰霜。他向他口吐讥嘲。
“你这凡人的儿子。”他说:“也敢在人间代行神的威严?”
张丰微笑。
“我从不自命为神。”他说:“我唯一信奉的是真理和规则。”
“命运将你像尘土一样扫到我面前。”撒旦冷酷地说:“你在你的国是无罪的,但你的人对你的背信是受到了诱惑,这诱惑乃是你亲手加给他们——你在我的国是有罪的。”他向左右吩咐:“割下他的血肉,放在我的圣餐盘。”
罗刹和厉鬼抓起刀劈砍在这人身上,但无论多么锋利的刀斧也不能伤害他。撒旦拔出自己的佩剑斩在这人的肩膀上,卡擦一声巨响,长剑断成俩半。
“此间真有我的罚不能触及的心灵么?”撒旦啧啧称奇。
“你要罚我,我便受罚。”张丰平静地说:“我在我的国也是有罪的。”
罗刹再用刀剜割,便从他的身上切下肉来。剧痛和失血让他的脸孔发白。撒旦欣赏着罪人的表情,细细地品尝他的血肉。
“我知你心中渴望什么。”撒旦说:“我知你心中记恨什么。”
他把那面镜子给他看。镜子中出现的是艾恋和胡正华甜蜜生活的场景,他们拥有了第二个孩子。画面中她的脸孔还是那么美丽,仍然保持着少女一样的纯真,幸福和快乐。张丰流着血凝望她姣好的脸庞,嘴角勾起同样幸福和愉悦的微笑。撒旦仔细地看他,最后困惑地摇头。
“怪哉。”他说:“你把嫉恨掩藏到哪里去了?”
“这里。”他指着胸口回答:“很深很深的地方。但你是看不到的。因为我用幸福掩盖住了,很满很满的幸福。”
“说谎。那幸福也不属于你。”
“那幸福我能感觉到。”他喃喃道。
他就被带到那刀锯地狱的刑场,与沉陷此间的罪人一同接受日复一日的刑罚。在这层地狱中所有灵魂受同样的苦难:恶鬼把他们绑在四根木桩上,从裆部开始锯成俩半。若是遇到手快的刀斧手,从疼痛到意识泯灭倒不用多少时间,往后就可以轻松一会。负责给他上刑的是一个办事利落的青面厉鬼,和别的厉鬼不同,他喜欢避开头脑从肩膀锯,据他后来交代说这样可以欣赏罪人在死前痛苦挣扎的那些画面。这确实很痛苦。张丰建议他试试横着锯开他的腹部,这样他能留着上半截身体继续挣扎更长时间。青面厉鬼很喜欢这个建议。在等待死去的那段时间张丰费力地和他攀谈,一来二去慢慢地俩人熟悉了起来。
这个厉鬼叫做子璇,自诩掌握着上百种锯人方法,自豪地声称自己是刀锯地狱最娴熟的行刑手。他能很轻易地把人横着切,竖着切,斜着切,甚至要切出个S形也可以。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总是洋洋得意,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自豪些什么鬼。不过从他口中张丰倒是得知自己在第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有罪人在受不同的苦难。因为整天切啊锯啊实在无聊,地狱中的恶鬼们也爱在业余时间琢磨出自己的爱好,像子璇这样一心一意做本职工作的倒是罕见。恶鬼们有时候会在一些地方联欢,选举最有才华的行刑手。张丰也找机会旁观了几次,恶鬼们认为自己遇到了知音,还一度把他举荐为评委。令人惊讶地是,因为爱好极其纯粹,这种选拔往往含金量很高。
“……所以,我不像那些有才华的行刑手,但我工作认真。”子璇眼神飘忽,操动锯子在张丰身上来来回回。张丰皱起眉头。
“你锯断我肾脏了。”
“哎呀对不起——”子璇连忙一刀剁开他的脑袋。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张丰发现子璇在偷偷练习音乐。他在锯他的时候总是合着有极韵律感的节奏,嘴里哼着小曲。但在唱歌这件事上他明显五音不全。有一天从刑台上下来,张丰带他去到自己搭建的木工作坊,在那里摆放着一尊高大的乐器。地狱中的材料很不好找,树木潮湿糜烂,不适合做木板,应用最多的倒是骨头。张丰的作坊就是用骨头搭建的,他将骨头俩端加工做成接头,像搭积木一样拼在一起,就这样一点点做成墙壁和天花板。
“这是什么?”子璇着迷地抚摸这件精美的乐器,按动用骨头做成的惨白色按键。音响中发出凄惨的叮咚声。
“这是一架钢琴。”张丰说:“这是人间的乐器。建造它花了我很大功夫,幸而在这一层地狱我遇到了一些优秀的钢琴家。”
子璇在旋律和节奏之美上有很高的造诣,他学习钢琴学得飞快。一个月后,当他的手指敲击在琴键上时,他自己都被感动了。这时张丰已经造出了第二台钢琴,送给教授子璇钢琴的音乐家,并且挂牌出售手工钢琴。因为十八层地狱是受苦的地方,这里没有一般等价物也没有食物,张丰就让他们提供劳动或者才能作为补偿。他很快发现,地狱简直是艺术家的天堂,音乐大师和创作者层出不穷。他们操持用骨头打磨的乐器吹奏阴惨的音符,并渴望向人们宣泄自己悲惨孤独的命运。他的头脑中产生了无数奇妙的想法。
撒旦默默地注视着十八层地狱的变化,注视着这个象征残酷的地方变得不灰暗越来越也不着调。以钢琴产业为核心的乐器制造行业振兴了,随着巡展话剧和演艺大家的涌现,罪人和行刑者之间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最后大家干脆都采用了张丰的死法,从肚子那里切好多聊俩句。所有地狱间的鬼魂追寻着生的奥义和死的价值,使这方世界成为了真正的艺术之邦。崇尚艺术之美的生命不分种族和国界,灵魂的升华淡化了死之可怖,刑罚不再让罪人感到恐惧,只能让他们的心灵更加坚韧和高贵。甚至那些行走在地预的恶鬼不再显露狰狞的面目也变得英俊美丽;而那些在无尽的折磨中惊恐憔悴的灵魂逐渐变得安宁和平静。刀斧不再使罪人感到畏惧,因为他们说:我为罪过忏悔,亦当受此罚。罪人用双手建立风格各异的亡灵城堡,那些城堡也不是凄惨可怖的,堆积建筑的骨骼被细密打工,显得精致莹润。于是那些城堡也展示出仿自天国而来的华美的色彩。
那个灵魂再次来到撒旦面前。他的目光中依然闪耀着平安和喜乐,撒旦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某种有力量的东西在苏醒。撒旦的身躯缩小到和他一样的尺度,让他在自己的对面落座。
“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有什么力量?这力量不止震动人间,甚至让地狱也发生巨大的变化!”撒旦诘问。
张丰谦敬地俯身。
“改变的力量不来自我。这力量来自善,这是我于此间生活所悟出的道理。”
“善?”撒旦咀嚼着这个词:“那些罪人在我的国受这刑罚,我让他们感受这痛和恐惧。在这恐惧中也能诞生出善么?”
“生命的目的是什么?”张丰反问,撒旦陷入沉思。
“在我活着的时候曾经无数次询问这个问题,但没有人能给我完美的答案,但大多数人的意见是统一的,因为支配人生和命运最根本的东西是财富。我和朋友们在世间忙忙碌碌地行走,有人疯狂地聚敛财富,有人坚守财富。我们不想将财富作为衡量人生的标杆,但好像也没有办法。因为那是我们能接触到,最切实的东西了。”
“财富能创造巨大的幸福,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轻易地运用好财富。”
“可是在一开始。”张丰竖起手指:“我们想要的不会是财富,我们想要的一定是一件很切实的东西。”
“那么。”撒旦又问:“你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个嘛……”张丰比划着,目光中闪动着满足和愉悦的光芒:“我就告诉你吧。我想有一天我们会有更广阔的土地,每一个人都不必为生存的空间而焦头烂额。到那时候即使一个未成年的儿童也能轻易地建设自己的王国。”
“那时在你的心中,一定没有给地狱留下合适的位置。”撒旦不满地说:“即使现在也是一样。”
张丰轻笑。
“我们需要地狱,是在为自己的过错承受惩罚,然而即使千万桩的罪行也无损于人的高贵,因我们对世界抱有最大的善意。”
“宇宙中一切守恒,唯有善和美不断增长,这就是一切生命毕其一生寻求的东西。我从一而终地坚信这一点,所以我有力量。”
……
人间十年匆匆而过,那地狱已经不复地狱的模样。亡灵的城堡变化为圣城,罪人们张开洁白的翅膀,头顶出现圣环。撒旦的脸孔不再冰冷和残暴,而解冻为肃穆和柔和。
撒旦警告那人,倘若命运要诱惑他回到人间,要拒绝不可接受这诱惑。要脱离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必须经受十八层地狱的刑罚,他无上的权威不能到那里。那人回答他:
人间对我已无任何诱惑。
于是撒旦向他展示了他的魔镜。
……
春去秋来,神的痕迹在世间渐渐隐没。神被背弃了。那些对神许下诺言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艾叹长病不起,中南集团最终被兼并在胡正华一手创办的正华国际中,胡正华也因手腕的恶毒残酷被称为资本运作的恶狗。艾恋冷漠地坚守在父亲病床前,以冷淡的态度抗拒着胡正华施加的巨大压力。年近四十,岁月在她的面孔上刻印下斑驳的痕迹,心力的交瘁也让她的身形日益萧条,再不复青春时的靓丽和美好。她越来越焦躁易怒,和俩个孩子被逼得近乎神经质,稍有动静就会歇斯底里地吼叫。这恶狗的眼中只有财富,财富和财富,全然不顾十多年缠绵的感情。
这天他拥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来探病。那是怎样的探病啊!当着老丈人和俩个孩子的面拥抱一个陌生的女孩……然而她已经心如死水。
“我所以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你。”胡正华冷漠地看着她:“我也没有更多的温情故事讲给你听。我只说一句:交出手上那30%的股份。在资本市场我就是皇帝,我能让你活也能让你死,而且我保证,海源也斗不过我。”
艾恋紧握的双拳最终无力地落下。艾叹孤独地躺在床上,半闭的双眼中滚落浑浊的泪水。
她往后倒了一步,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论她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或无论她将来身体健康或不适,你都愿意和她永远在一起。”一个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而今你却背弃了契约。”
一身正装的海源将艾恋扶坐在病床上,面色阴郁地站到胡正华面前。
胡正华摇头。
“你知道我从那人身上学到最重要的是什么么?神也会死去的。”他的面孔冰冷,手掌却充满力量。他将年轻的女孩用力按在怀里,仿佛借此就能把青春留住:“在资本的角逐中,不胜利,就会死。”
“他曾经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海源的眼中涌出无可抑制的悲哀。
“你不必罪责我。”他说:“我不曾信他。”
所有人突然疑惑地止住话头。他们环顾四周。
全世界的人类惶恐地探寻着。
空气中弥散起刺鼻的硫磺味。
……
那人自十八层地狱来,此间的法不能制他,此间的罪罚不能到他身上。
那里有千千亿罪人和刑鬼追他而来,他们的形体高贵而美丽,每一个都戴着圣环,颂唱圣歌。他到区通途,有刑人要捉他去石磨,他便踏翻了石磨,说:
他们的罪迁都与我,让他们到我的国。
他受6垓5536京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末都干直呼,有火山阻他道路,他便踏翻了火山,受3276京8000兆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离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须健居,有人拿他去受磔刑。他束手就刑,说:食我一丝血肉,便偿一桩罪行。
罪鬼瓜分他的血肉,他受163京8400兆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乌呼,千亿枉死者便入他的国。那罪人头上也生了圣环,背后也生出翅膀。
他到乌籍,有那血池阻他道路。他便踏翻了血池,受8京1920兆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乌满,有刑鬼捉他去舂臼受罚,他便踏翻了舂臼,受4096兆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乌略,此间的罪人受石压死,俱苦痛不堪。他便踏翻了石台,受204兆8000亿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泥卢都,此间有牛群阻他道路。牛身形广大,牛身燃火,鼻腔里都吐着烈焰。那在牛蹄下受难的罪人都到牛背上,那地狱的火焰都不能伤他们。他又用血池的水洒在牛群身上,于是火被浇灭,牛群再张开眼睛,变得温顺和华贵,在他们背上的人也披上战甲,追他而去。
他到乌竟都,此间的罪人在油锅受罚。他便唾翻了油锅,受256亿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不卢半呼,有冰山阻他道路。他便踏翻了冰山,受12亿8000万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都卢难旦,有刀山阻他道路。他便踏翻了刀山,受6400万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草乌卑次,此间的罪人被绑在烧红的铜柱上受难。他便踏翻了铜柱,受320万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房卒,此间的罪人被推入蒸笼受难,死后再被带到拔舌地狱。他便踏翻了蒸笼,受16万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楼,那里新入地狱的罪人在孽镜前照出罪孽。他说:这是要留的。撒旦却将它打破,说:罪责已不在这里。
他到桑居都,有铁树林阻他道路。那些追他的人便去拔了那些树林,受400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居虚倅略,有邢鬼来捉他,要剪他手指,他便受罚。他的血沾到地上,那地狱就起一层圣光。他受20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他到光就居,就是拔舌地狱。他掰断刑鬼的铁钳,受1罪难。此间的罪人都脱了罪孽,俱得常往生去。
无边无尽天,无垠无上地,有一僧人骑一异兽而来。此兽集群兽之瑞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他到奈何桥前,向那僧人摇摇致礼。那僧人便放庄严宝相,化往西天极乐去了。
那人自十八层地狱来。
……
他到人间。他到石台广场上坐下,撒旦站在他身后。他像多年前那样平静地看向天空,他的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微笑。
艾恋孤独地靠在黑铁雕塑上流泪,俩个可爱的孩子环在她的膝前熟睡。
他到她身边,轻轻环抱住她们母子三人。撒旦解下黑色的披风,覆盖在他们身上。
艾恋疑惑地抬起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许久没有的安宁和平静。她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吃力地支起有些佝偻的腰肢。
“努力啊,虽然生活还很艰难。”她给自己打气。
她不会知道,但神一直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