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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或庵

举人王先生源

王先生源,字昆绳,别字或庵,顺天府大兴人。其先世籍江南无锡,有王玉者,在明初以军功起家,战亡白沟河,子孙世袭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父世德,仕崇祯朝,国变后避地高邮,痛野史载烈皇事多诬罔,着崇祯遗录一卷。子二,长洁,字曰:汲。公,先生其次也。兄弟皆少从清苑梁君以樟游,梁君与汲公谈宋儒学,先生方髫龀,闻之不首肯,唯喜习知前代典要,及关塞险隘攻守方略。又从宁都魏禧为古文,着《兵论》三十二篇,以示禧,禧大奇之,曰:此诸葛君之流也。年四十余,以贫困始游京师,贵人子弟或病其不为时文,先生笑曰:是尚需学而能乎?因就有司求试,遂中式。康熙三十二年举人。或劝更应礼部试,谢曰:吾寄焉为谋生计,使无诟厉己耳。时三藩平后,竞尚文学,昆山徐尚书干学开书局于吴之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先生与焉,于侪辈中独与刘处士献廷善,日讨论天地阴阳之变,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兴亡之故,方域要害,近代人才邪正,其意见皆相同云。处士字君贤,又字继庄,亦大兴人,负奇才,年未五十死,先生为作墓表,言之辄流涕。未几,遇李先生恕谷于京师,大悦之,曰:自继庄没,岂意后见君乎!恕谷微言圣学,先生闻之沛然,因持大学辨业去,是之。恕谷乃为极言颜先生明亲之道,先生曰:吾知所归矣。遂介恕谷往博野执贽颜先生门。时先生年五十有六矣。初先生自命豪杰,每夜必置酒痛饮,论议今古,旁若无人。醉则历骂贵显时流,杂以谐谑。恕谷徐规之曰:君误矣,吾人当与古贤圣仁人衡长短,乃卑之较论时辈邪?先生大悔,效习斋日记立省身录,以纠身心得失,习礼终日正衣冠,对仆隶必肃恭。然自负经世之略益坚,每曰:吾所学乃今始可见之行事。非虚言也。当吴三桂畔,天下骚动,先生笑曰:无事也,三桂鼓行而前,直抵中原,上策也;顺流而下,以取金陵,跨江而守,中策也;徘徊荆襄,延日引月,此成禽耳。驽马恋栈,安知远图,必无事矣。已果如其言。及闻颜先生学,乃着《平书》十卷,一曰分民,谓士农工商以分之,甲保乡以合之,立乡官曰正曰畯曰巡以治之,而奸民游食异端则变之除之也;二曰分土,谓使郡县久任而重其权,县统于府,府统于藩,其地域则因山川定其幅员,不使相悬;三曰建官,谓内官设府,公卿冢宰御史成均也。设部,农礼兵刑等六部也。设院,通政黄门也。设卫,金吾羽林也。设司,历象医上之类也。外官则藩府县,县有堂,县令县师也。有曹,六曹也。有司,亦医卜之类也。府藩皆如之,而异其名。其铨选则以一涂为升降,不杂以他涂。如县令转至相国,而其官止县师。转至大司成,而其官止县曹。理农者转至大司农,而其官止县。医官转至京师医官,而其官止之类也。别其贤否为举错,不以年劳限之。天子考相国,相国考卿贰以及州藩,下则各考其属,外巡按御史劾之,内御史府黄门院劾之,三年一考,九年三考,或陟或留或黜,而又有不时举劾者,不论年劳也;四曰取士,八岁入乡学,教之孝弟幼仪识字习数,读经书,习小乐舞。十五入县学,敎之六德六行六蓺,阅史陈策。二十后敎成,进之郡学,教之三月,试之,又进之藩学。如之进之成均,如之遣归县,谓之太学生,分科以为士,曰礼仪曰乐律曰历法曰兵政曰农政曰刑罚曰蓺能曰理财曰兼科,分之各四者,三年明习厥事,乃实授之职,曰下士,予之禄官。以此为始;五曰制田,议均田,开水利也;六曰武备,兵制兵法也;七曰财用,论积粟钱法盐法商税也;八曰河淮,治水也;九曰刑罚,谓复墨以罪赃,复刖以罪盗,复宫以罪淫也;十曰礼乐,移风易俗也。书成,复使恕谷商订之,然未行世。始先生慨不任意,五十后葬其亲于京师西山,遂弃妻子,为汗漫之游。至名山广壑辄淹留踰时,见人不自道姓名。晚岁复转客江淮间,淮安守姚君聘之往,乃于淮署着《读易通言》五卷,明先后天河洛之出道家,与胡处士谓之言若合符节。至康熙四十九年,遂卒于淮上,年六十三。子兆符,字隆川,康熙辛丑进士。先生又有文集二十卷,诗十卷。其文多记明末死事诸公,与正史相表里。道光中武进管氏为刊行之。

王昆绳文集

孔孟不得志,天下变为秦。王道熄而天下无复能平矣。非明行其道之无人哉。宋儒自谓能明能行,而道其所道,愈失其真。先生起而辨正之,躬行以实之,古今剥复之根不在是,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而尧舜君民之业,终不获亲见于其身。亦可惜矣。[颜习斋先生传后语]

秦游得与吾子友,幸甚。源所重在品之真,肝肠洁白,才华其余耳。况吾子才华,又迥出时辈者哉?顾友也者,取其益也,益之象曰: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故劝善而规过,友之道也。源不才,敢以无益之友辱吾子,窃愿有所规劝焉,而吾子试择之。昨见吾子与李中孚先生书,力诋姚江无恶无善之非,此从来辟姚江者之口实,不自吾子始,而吾子之文特辩,而吾子之人非流俗等,故不得不与子白之。今天下之尊程朱诋姚江侈然,一代大儒自命而不伪者几人哉?行符其言者真也,言不顾行者伪也,真则言或有偏,不失为君子;伪则其言愈正,愈成其为小人。有人于此,朝乞食墦间,暮杀越人于货,而掇拾程朱绪论,狺狺焉詈阳明于五达之衢,遂自以为程朱也,则吾子许之乎?彼朱陆各行其是,以修身而明圣人之道,论其所见之偏,不能无过不及,而论其得,则皆圣人之一体,乌得是此非彼,立门户于其间,若水火之不可以并立者?且夫对君父而无惭,置其身于货利之场死生祸福之际而不乱,其内行质之幽独而不愧,播其文章议论于天下而人人信其无欺,则其立说程朱可也,陆王可也,不必程朱,不必陆王,而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否则尊程朱卽程朱之贼,尊陆王卽陆王之贼,伪耳。况大言欺世而非之不胜举、刺之不胜刺者哉!尝闻一理学者力诋阳明,而迁官稍不满其欲,流涕不能止。一识者讥之曰:不知阳明谪龙场时有此涙否?其人惭沮无以荅。又一理学者,见其师之子之妻之美,悦焉久之,其夫死,约以为妻。未小祥而纳之。而其言曰:明季流贼之祸皆阳明所酿。乌呼,若辈之行如此类者,岂堪多述。夫太公佐武王伐纣,伯夷不食周粟饿死,两人之行相反矣,而俱不失为圣人。假令盗跖附伯夷以为名,尊伯夷以为圣,代伯夷诋太公,而自以为夷之徒,则夷之目其将瞑于地下乎?故今之诋姚江者,无损于姚江毛发,则程朱之见推,实程朱万世之大阸尔。君子之辨理也,苟反之,吾心而不得其安,验之事物而未见其确不可易,折中于孔子之言而不合,虽颜孟之言吾不敢以为然也。况下焉者乎?苟安矣确矣,与孔子之言合矣,虽愚夫愚妇之言,吾奉之无异于圣人,况上焉者乎?子以为无善无恶虚邪,无声无臭虚也哉?太极未判,何阴何阳,知识未开,何善何恶?非不善也,无善之可名也。孔子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曰继曰成,非后起之名之一证欤。且子亦知爱亲敬长之道乎,爱敬善矣,顾爱知于孩提,敬知于长,襁褓邪,孰为爱孰为敬乎?葢尝观诸名物,有不俟对待而自名者,有必对待而名始立者,无阴何名为阳,无恶何名为善?有小人而后别之为君子,有西而后别之为东,有夜而后别之为昼,故一有善之名,卽不能无恶,如爱敬不学而知能,而贪焉嫉焉争焉,又岂学而知学而能者?或顾未有知也,浑浑尔,知识一开,卽与形色而俱见,故曰:有善有恶意之动也。吾子则曰:性之善犹水之下,子舆氏之言也,可曰无上无下水之体,有上有下水之动乎?噫,子亦知水火之体何如者,火藴于木石之中,阴阳嘘吸,涵濡而成水,必形而附于物,而后炎上,而后就下。当其未形,与初形之濡濡者且上烝,星星者且下射,亦何上何下之有?卽曰无上无下水之体,胡不可也?但谓有上有下水之动,则不可。然物有可喻者,有不可以相喻者,必举不可喻者以相喻,则杞桺何不可以喻性长马之长,何不可以喻长人之长?而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矣。夫所贵乎学者,当出吾心之真是真,非以考三王、俟百世,不宜持拘迂之见,守异同之成说,胶锢束缚,老死章句之中而不能以自拔也。性善发于孟子,葢举四端之固有于我者,以明道之出乎性,而救人心之陷溺,至于口体耳目之欲,则曰:君子不谓性。夫不谓之性,已不得不先谓之性矣。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而不善之情则置而不论矣。况天下确有性恶,如越椒杨食我之徒者,则有善无恶,实不可以槩天下之人之性。故当日不但告子诸人纷纷之辩不容已,卽门弟子亦不能深服而不疑。使孔子出而譬之,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则性之说定,而纷纷者不辩而自息矣。故韩子三品之说,本之孔子,确乎不可易。必曰孟子是而韩子非,源不敢以为然。乌乎,先儒谓气质之性非义理之性,所从来矣!夫义理之性天命之,不知气质之性谁命之?将夭之外别有物焉命之乎?抑无所禀受而漫然自有之乎?如谓别有物焉,物则何名?如谓自有之也,则义理亦吾自有之耳,奚独专其命于天为?帝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道心,与生俱来,纯乎道心者上智也,纯乎人心者下愚也。近者杂焉,虽多寡不齐,而道心自能知其人心之恶。故良知独归于道心。然则以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为格物,葢谓知其恶而闲之以存其善,知其善而扩充之以造其极,卽精一执中之义尔,亦奚背于圣人,而以不合于卽物穷理,遂可目为异端邪说也乎?吾且不必与子言理,姑与子论文,曰致知、曰诚意之数者,两言耳。论其理万千言不能尽,就文义释之,两言尽矣,无庸加之辞而后解也。若云格至也,至物可以为文乎?物非事也,卽以为犹事也,而至事又可以为文乎?必加之辞曰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而后可以为文,嘻,亦劳矣!殷盘周诰,未若是也。夫岂说之所可通者哉?要之,心之体、意之动,与良知者,皆举其自然者以示人,而功则归于为善去恶,此姚江实体诸躬,深造自得,而坐诸训,岂敎天下任其自然,猖狂以自恣者?葢无善无恶太极也,非无极也,言理至太极至矣,又于太极之上加之无极,此正二氏求胜于吾儒以立说,而沦于虚寂之蔽,学者不知辨无极之失,而沾沾以无善无恶为非,岂不悖哉!夫今之诋阳明者,行伪而品陋,识暗而言欺,天下从而和之者趋时耳,干利耳,举世若狂,以诋姚江为风气,亦何足与深辨!顾聪明才辨如吾子,亦不免为风气所移,是何不可以进其狂愚,使早知抉择也乎!源尝以为孟子殁后千数百年,全体大用,才堪王佐之儒,惟诸葛忠武、王文成两人而已,汉唐之儒章句训诂,宋儒知经不知权,为治世之良臣有余,戡天下大乱不足,为奸雄窃笑久矣。求其德行中正、纯粹无疵,累而因时制宜,仁至义尽不失之迂,阳施阴设不流于诈,极天下之权奇奸暴,不足当其锋,而礼乐教化可直追乎三代,则忠武而外,舍文成其谁归!使以孝宗求治之君,得文成为之辅,则三代何难复?不幸遇而不遇,以震世勋名,未尝尽其用之一二,此有志世道之君子所为欷嘘扼腕于天之未欲平治天下也!乃当日之排而谤之者,忌其功耳,一二正人君子,学术不与同耳。不知今之肆无忌惮、不遗余力横詈之者,何以至此极也?吾子诚有志于圣贤之学,但当从事家廷朋友之间,砥名节力行无伪,而读书讲学,从其性之所近,卽不尊陆王而尊程朱,岂曰非贤?若与世波靡,亦翘焉,以辟阳明为能事,窃恐言不顾行,作伪心劳,终不免小人之归耳。伏望平心察理,絶去依傍雷同之说,求其至当,而归于为己,庶不负订交之意云尔。[与朱字绿书。望案:此与下寄李中孚书,皆先生未见颜先生时持论如此,然其中所言大足尽当世伪托程朱者之情状,魑魅罔两无遁形矣。故存此以赞世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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