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夏侯信回到家，只感觉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张秦表示父母正出差，可以收留李萧然借宿几天。起初夏侯信怕张家的小女儿会有顾虑，想要学弟来自己家，张秦和李萧然都坚持不能再给学长添麻烦，他说不过俩人，只得交代他们先好好调整情绪，父母那边的应对方案第二天再考虑。
说是第二天考虑，其实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经过厨房，发现母亲正在为晚上的夜班做准备。
兄长的日记依然没有下落，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已经默认自己永远失去了再见到那本笔记的机会，心中虽有怨言，但今天得知李萧然家里这么一出闹剧之后，他居然有点想听听长辈的意见。
他很少跟爸妈商量大事，特别是人生困惑这种在他看来难以启齿的问题，一方面是他对他们心怀隔阂，另一方面因为他习惯独立思考，多数时候他都能自己摸索出对策，即便遇到茫然无措的情况，他也可以犯犯拖延症暂时不去考虑，等待时间自动将其解决，或是慢慢累积经验以更新优化现有的认知体系。但眼下这档子事他没法等，他急需一个人告诉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看着母亲从冰箱里拿出苹果，犹豫是否要征求她的意见。
诚然，他们之间存在各种误会和不理解，而这位女性毕竟是任何时候都无条件给予自己支持的人，哪怕他常常看不起这种盲目的爱，但不代表他不领情。
在他发愣的间隙，厨房里的人注意到了他。
“饿了？”母亲举起刚洗好的苹果，少年摇头，她将苹果硬塞给他，然后转身重新从冰箱里拿出一只。
“待会儿你记得在你爸下班回来之前把饭菜热好，他这两天压力挺大的，你多帮帮他。”母亲一边洗苹果，一边头也不回地交代儿子。
“嗯。”
“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吗？你爸最近参加了一台心脏大手术，那孩子十五岁，从小就没怎么在医院以外的地方生活过，他爸妈都是普通教师，家里的钱全花在治病上了，就算这样，他们一家人成天也笑呵呵的，孩子还跟年轻医生学吹口琴弹吉他。”
听者的视线从手里的苹果转移到母亲的背影上。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孩子撑不了多久了，手术也只是稍微延迟一下那一天的到来而已。”
说到这里，她轻声叹出一口气。
“昨天半夜那孩子心脏骤停，你爸被院长一个电话叫过去协助抢救，结果还是没能留住，”母亲停下手里的事，别过脸看向身后的人，“妈妈同事收拾病房偶然找到那个孩子生前写的遗书，信上说感谢这个世界，希望家人代替自己健康勇敢地活下去。”
少年也暗自叹气。
“你爸妈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这个孩子算是最勇敢的，不管治疗多么痛苦，他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反倒安慰家里人别害怕，”她顿了顿，又说，“要是能有健康的身体，他也该是个和你一样快乐成长的中学生。”
“世上总是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夏侯信喃喃自语。
如果曾有人愿意伸出手帮忙，兄长也不至于独自挣扎，最后过早结束人生剧本，他如是想到。
“别考虑那么多，你还小，积累阅历的时间长着呢，”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不是去看成绩吗？考得怎么样？”
夏侯信简单报告了一下情况，她顿时笑开了花，祝贺他取得有史以来的最佳名次。在听过李萧然和母亲讲的这个故事之后，他的兴奋劲儿早没了，脸上没什么表示，漠然地注视对方将饭盒餐具装进袋子里。大约发觉身后人的无动于衷，母亲又别过脸看了看他。
“你怎么啦？遇到不高兴的事了？”
少年摇头。
“那为什么板一张脸？跟你爸简直一个德性。”她拎起袋子走进客厅，将保温盒放到桌上，转而去拿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和围巾，嘴里还抱怨起关于夏侯医生的琐碎。夏侯信听着对方无关紧要的唠叨，感觉拿李萧然的事去请教她实在太傻了，胡思乱想间，脑门上忽然挨了记轻拍。
“干嘛啊？”
“你们父子俩啊，成天没事就爱一个人瞎琢磨，也不心疼脑细胞。”
“脑子就是要多用才好呢。”
母亲刚套上大衣，听他这么说扑哧一声笑出来。
“跟你爸的回答一模一样。”
少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谁愿意跟他一样了。
“你要迟到了。”他用视线一指墙上的挂钟，母亲哎呀一声，拎起包手忙脚乱去门口换鞋。等对方穿上靴子，少年将装着晚饭的袋子递了过去。
“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个，”女主人腾出手接过来，“幸好你提醒了我。”
“忘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去食堂吃呗。”
“多耽误时间啊，最近手头好多事儿。”
夏侯信注视对方整理大衣和围巾，一言不发。母亲见他又一副思想者的模样，笑着上前抱了抱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少年莫名其妙，他傻乎乎问了句干嘛。
“曜曜，妈妈现在可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孩子了，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算上你哥哥的份，你应该享受双倍幸福的人生。”
夏侯信鼻子一酸，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家里人主动提起兄长时，不再使用往日的消极态度，他明显觉察出母亲的变化。
“很多人和事，别到失去了才觉得宝贵。”她松开手，顿了一会儿笑吟吟对少年道了句我上班去了，接着打开家门走入漫天大雪。
他站在厨房窗户边，目送那个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出自家花园的人，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视野盲区，他才慢悠悠返回客厅。他环顾屋子里略显陌生的陈设，忽然想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再去看看他和哥哥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小孩将成长的痕迹留在那个家里，是否经历着和他一样的喜怒哀乐。
在这条时间轴上，他和赵凌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优异成绩，李新宇忙着到处演出，苏榭尝试写小说，李萧然正经历人生中最戏剧性的转折点，张秦则为朋友的事焦头烂额，那个接受了手术还是没能挺过来的少年去往天国，医生护士们继续接收新的病人，学工办的小林老师年前准备去马尔代夫举办婚礼。不同人生交织汇聚在这一个点上，演绎完全不同的剧本，拓宽视野看待一切，他只感觉个体生命的卑微渺小。然而焦距如此调整之后倒也有好处，就是再大的困难都不算什么，因为同一时空中还有更多人在努力活下去，自己的这点烦恼拿到宇宙去比，只不过是一粒小到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他定了定神，回房间找出纸笔，认真整理事件的解决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