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集体远行经验的人都知道,外宿的晚上肯定没人愿意早早入睡的。难得全班一起出行,班委特地在晚饭后安排大家到农家乐门口集合,借用店家的场地举行小型篝火晚会。平日里的气氛活跃分子们自告奋勇表演起余兴节目,班里的搞笑双人组合还带来初次公开的小品段子,连围观的店家都捧腹大笑。
由于是临时组织的活动,没人连贯引导娱乐项目,很快学生们就分化成小团体活动,聊八卦的聊八卦,玩游戏的玩游戏。夏侯信被赵凌云拉进一组玩“狼人游戏”的小队里,他对这种策略类游戏没什么兴趣,仍装作十分投入地参与其中,只是有一回,游戏里的“爱神”角色将他和苏榭指定为“情侣”组合,当局结束后遭到好事者一阵起哄。夏侯信根本就没心情搭理这些人,余光瞥见赵凌云满脸尴尬,又不由将那个扮演“爱神”的男生从头到脚暗骂了一通。好在不久之后就有别的朋友叫他,他趁着一局游戏结束便赶紧开溜,加入一场关于电子游戏的经验交流会。这个年纪的男生,聊起电玩都是不知疲惫的,直到大家终于感受到睡意时,夏侯信才注意到四周不少人都撤退了。他跟朋友们道过晚安,想直接回房间休息。他和赵凌云一起住,走到门口发现房门紧闭,他敲了敲门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似乎好友并不在里面。
他啧了一声,心说这家伙玩起来还真像一只脱了绳的田园犬,瞅哪儿热闹就往哪儿跑,完全忘记兜里揣着唯一一把钥匙。他暗骂着去掏手机,结果却摸了个空。他愣了半秒,猛然想起下山之后他回过房间,当时见手机几乎燃尽生命于是就将它留在屋里充电。他挠了挠头,决定去找隔壁房间的人借手机,这么一转身的功夫,他的视线正好与走廊另一头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怎么啦?”苏榭手捧玻璃壶从昏暗的光线中走近来,这画面的色调颇有些古典油画的味道,他看得几乎入迷。
“你这是——”他强行镇定,指了指她手里的壶,“果汁?”
苏榭点了点头。
“刚刚去问老板娘事情的时候她正好在榨橙汁,就顺手给了我一壶,”她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你要尝尝吗?纯天然无污染哦!”
夏侯信愣了愣,尽管很想答应下来,但一想起赵凌云傻兮兮的可怜样,他还是理智地摆了摆手,说道:“上年纪了,我之前就困得不行,想早点睡了。”
女生扑哧一声笑出来。
“老人家,睡前一杯果汁有助于养生,”她说完,眼神一转,换回平常的表情,“你真困啦?”
“其实也还好……”
苏榭见他无所谓地耸肩,忍不住又笑了,招呼男生把果汁拿去楼顶的露天休息室,自己则去问老板娘借两个玻璃杯。
时间已经不早了,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四周静悄悄的,连椅子拖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
“上次我把那只兔子带回家的时候正好被我爸看见,”少年注视女生倒果汁的动作,“我从小就没买过这种东西,他当时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的复杂。”
“我尊敬的一位老师说过,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只毛绒玩具,”苏榭把倒好的一杯果汁推到夏侯信面前,“只是大部分人觉得这是小孩子和女生的专利。”
“所以你有几只?”
女生闭了闭眼,似乎是在思考。
“我不记得,我是我爸妈两边大家庭里少有的女孩子,所以印象中亲戚们特别喜欢送我毛绒玩具,”她把玻璃壶放到一边,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口果汁,“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少年于是也喝了一口,的确清爽新鲜,唯一不足的是余味略苦,老板娘榨汁时应该没有去掉橙子果肉外面的白膜,他其实没什么好感,出于礼貌仍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大概是高三前最后一次这么疯玩了,”苏榭单手撑起脸颊,“你感觉怎么样?今天开心吗?”
“开心啊,毕竟大家难得有机会一起出来。”
“也不知道高三我们还能不能在一个班……”少女的声音忽然降下去一些,夏侯信差点都没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应该没问题吧,我听说学校设定一二班为重点班,按照逻辑,原班里达到要求的人应该不会被调走。”他解释道。
苏榭微微一笑,说了句那就放心了。
夏侯信看着她,脑中蓦然联想起由赵凌云转达过的女生的心意。他暗叹自己城府够深,明明知道女生喜欢自己,却私下冒那么多小心思,反应到言行上拖拖拉拉撇不干净,这种态度可直接划归至“玩暧昧”一列。他对苏榭的好感不足以上升到喜欢的层面,起码远远不如赵凌云程度深刻,但若要他坦白讲不喜欢她,某种类似惆怅的情绪又自发萦绕心头。此前遇到各种直接或间接的表白,他都可以暗自一笑而过,如同儿时在冬季暖烘烘的室内以手掌抹去玻璃表面的雾气般利落彻底,唯独苏榭这关,他怎么也过不去。
“你今后想学什么?”他主动抛出新问题,以平息脑内接连不断的胡思乱想。
“不知道,你呢?还是学医?”
夏侯信曾跟苏榭与赵凌云聊天时提过家里人要他学医这件事。
“应该不会吧,我可不想成为我爸妈的同行,再说那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期望而已,”他喝了口果汁,“你想读中文系吗?”
“正儿八经去读这个挺没意思的,”苏榭摇头,“我想学点实用的专业,写作就当成工作之余的爱好。”
少年不由称赞她的深谋远虑。
“我认识一位学长跟你想法差不多,他从小就学画画,可是后来也没有考艺术专业,爱好不作为职业的话反倒更自由。”
她笑了。
“我认为有一个专业非常适合你。”她说。
“什么专业?”
“心理学。”
“为什么?”
“你自己没意识到吗?”
“什么?”
“你适合学心理这一点。”
少年摇头。
“好吧。”
短暂的沉默。
“你为什么觉得我适合学心理?”
“也没有特别的理由,非要说的话——”女生坐直身子,两手交叠摆在桌面上,“我还是那句话,你很特别。”
他想起她第一次在电话里说出这句话,他还模仿赵凌云的语气开玩笑地接了句是不是指他特别帅。眼下显然不能故技重施,平日若得到赞扬他必定谦虚而自然地回应过去,然而女生的这句话缺少必要的语境,他分不清这算赞扬还是有着别的微妙意味,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平缓一下这略显严肃的气氛,只是淡然一笑,想看看对方是否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这个笑容,苏榭心领神会。
“你擅长察言观色,习惯站在对方立场分析问题,不论多么混乱的场面,有你在就一定能重新回到正常的秩序上来,你懂得如何瞄准对方心理防线的突破口,所以处理起问题来得心应手,”她说道,“最重要的是,跟你说话总让人感觉自然(她微微垂下眼),你不仅擅长交流沟通,在倾听方面也做得很好,你应该试试利用你的天赋去帮助别人。”
夏侯信听得直发愣。
“没那么厉害啦,我只是比较虚伪而已。”
“这不叫虚伪,这叫高情商。”
少年不由笑了,“虚伪”只是他随便讲出来的客套话,不久前经过与张秦的交谈,他已经基本消除了这种扭曲的自我认识,比起学弟“没有人表里如一”的观点,苏榭的“高情商”更加激发他心中的自豪感。
“你也太抬举我了,”他身子前倾,两手也像女生那样交叠摆在玻璃杯前,“这种程度大家都能做到吧。”
“可是二中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学生会主席,”苏榭说,“就职演说得到全场肯定,不论在老师还是学生当中都有那么高的人气。”
他凝视对方柔美的双眼,心跳逐渐加速。
夏夜的气息蓬勃蔓延,虫鸣借由凉风穿过叶梢,钻入露天休息室巨大的五色阳伞投下的微光之中。细小的飞蛾围绕着伞柄顶端昏暗的照明系统扑腾,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这样的环境令人平静,少年胸腔中最大的秘密却蠢蠢欲动,好像因为意识斗争的缓和,真正的自我终于找到了浮出水面的机会。人生难得遇知己,他的莫名兴奋和难以割舍似乎都源自于此。
“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很多事情我也并不是主动愿意去做的,”少年挠了挠头,“狗急了还会跳墙,在特定的环境下人总能超常发挥。”
“那你原本是怎样的人?”苏榭认真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