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花园是辰州市推广“垃圾分类处理”计划的试点小区之一，所有垃圾桶按照废旧纸张、厨房垃圾和可回收金属塑料制品三项涂装成不同颜色，此外每个月还有固定日期派专人回收玻璃制品和特殊垃圾（比如家电家具）。这项制度实行起来并不容易，且不提那些故意视而不见的住户，很多老人家则完全搞不懂分类标准，比如未开启食用的酸奶属于厨房垃圾，食用后只剩下空盒的酸奶则属于可回收类，并且盒子必须清洗干净才能投入回收桶。夏侯信有好几次出去扔垃圾都碰到老头老太拦住他询问细节，他只好充当起物业的角色耐心讲解，然后看着老人家连连道谢，将垃圾扔错位置。
以前他还不觉得，今天才深刻体会到这种分类制度的优越性。
他从家里溜出来，一路小跑到他们这个片区的垃圾桶处，借着路灯光辨认出盛装废旧纸张的蓝色大桶，一把掀开盖子探眼往里看。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过期报纸和旧书本，他内心叹口气，定了定神，一手扶着垃圾桶盖，一手伸进去翻找。
家里也有袋子回收纸张，需要扔掉的时候直接拎走倒进蓝色大桶。不过夏侯信并不认为爸妈会把日记本正大光明地扔进袋子，毕竟他长期肩负倒垃圾的重任，换作他的话，不希望家人发现的东西肯定直接藏进片区垃圾桶，并且利用桶里的其他垃圾作掩饰，至少保证第一眼不被人注意到。
桶里有不少快递包装用的纸盒，夏侯信翻了几下手指便沾满灰尘，能感觉到尘土颗粒自皮肤表面摩挲而过。他当然顾不得这些，埋头仔细搜寻。一个魂不守舍的少年在凌晨天不亮之时跟垃圾桶过不去，如果有人正好看着小区监控，一定会被这诡异的画面吓一跳。
由于照明力度不够，桶底的状况完全看不清，而且弓着身子单手翻动纸张的姿势实在太累了，夏侯信索性把垃圾桶放倒，将内容物都掏出来，一件一件整齐摞在地上过目。
报纸，杂志，草稿本，过气明星的海报，旧书，广告传单，他像是强迫症发作一样按类别整理，其间一连好几次都找到和日记外表相似的硬壳笔记本，他心中为之一振，定睛检查却又立马泄了气。
他比常人更讨厌找什么东西却又找不着的感觉，因为他这种厌恶里往往伴随着物品也许已经丢失的恐慌。小时候第一次去海洋馆，他和兄长在人群中走散了，他一边哭一边找了很久，最后借助广播里的寻人启事重新与家人碰上面。他深深记得当时的心理状态，成长过程中又无意识将其强化扩大，发展到现在演变成略极端的情况，常用物件若不在原处他就开始焦虑，也因此他对屋子内部陈设的条理性要求极高。他的父母从不像大部分家长那样操心孩子的起居室问题，因为不论他们什么时候进入他的房间，小到闹钟摆放角度，大到衣柜里衣物的整洁程度，任何细节都看不出一丝凌乱。
凌晨的空气透着凉意，他在清冷的微风中将垃圾桶仔仔细细翻了个遍，他连前两天自家扔掉的旧报纸和杂志都找到了，却始终不见日记本的影子。
他愣在原地，一下子没了主意。
天边已经蒙蒙亮，他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出门匆忙连手表都没来得及戴。身边是排成圆弧的一堆堆废纸垃圾，他就蹲在圆心点，双手环抱住膝盖发了会儿呆，脑子空空的，完全无法思考。他不知该怎么办，右手食指尖缓缓敲击地面，先前的绝望和愤怒全都退散回潮，取而代之的是断油的船舶面对空旷海平线的无助。
他忽然有些厌烦，为什么只有他必须要面对这样惨淡无趣的人生，小时候经历的是生离死别，现在的生活又充满了各种误会和不理解，老天对他似乎特别照顾，有意要考验考验他的心理承受力。他起身将垃圾桶扶正，注视身边各种垃圾堆，一阵无名火猛地窜上来，他抬脚用力踢飞一堆报纸，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小区街道上显得格外恐怖。他深呼吸几下，赌气似地抱起地上的垃圾掷回桶里，最后砰地一声合上了盖子。
他不想回家，不想再去质问那两个人，索性在附近转悠了一圈，直到碰见早起晨练的老头老太，他才开始考虑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他依稀记得母亲要在礼拜天回医院值班，他可不想和那个臭脸父亲大眼瞪小眼地呆在家，而且他现在相当迷茫，不知还能不能将那个地方称其为家。略一思忖，他觉得他完全可以躲到朋友家打一天游戏，整理整理心情，准备进入长期冷战阶段。
他仿佛要让当事人明白，激怒一个心思敏感的成长期少年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他打定主意，调头重新回到家里。路过客厅时他瞥了瞥墙上的挂钟，确认这个时间爸妈还不会起床，便稍微放宽了心，去卫生间洗了洗手，随后蹑手蹑脚潜入自己房间。他一边拿起手机一边在脑中翻阅常用联系人名单，正琢磨着，屏幕上显示的6:06忽然映入眼帘，他一下子又灰了心，哪儿有这么早就约人的道理。他焦躁地来回踱步，还是决定洗把脸出门，即便在外瞎逛也比呆在家里强。
他迅速收拾妥当，揣着钱包和手机再次离开家。
他来到地铁站，对着路线图扫描所有站台名，打算挑个顺眼的作为自己的目的地。就在斟酌间他想起他似乎听苏榭说起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想来应该是消磨时间的好地方，他查了查书店的具体位置，然后踏上了相应的地铁线。
说是二十四小时，其实他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在这个时代能静下心读书的人已经不多了，宣称通宵营业的书店极有可能因为顾客少而关门歇业。不过这并不是最令他担心的事，他一路仍琢磨日记的去向，心中拟演出各种糟糕状况，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到达目的地。好在老天可怜他，没有让他碰上店家关门这种倒霉事，他一踏进书店正门，收银台边店员模样的人就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他象征性做出回应，随后径直往里面走去。
这家书店的内部风格像极了咖啡馆，整体色调偏暗，既配备有柔软舒适的沙发，也有学生式课桌椅和方形会议桌这样的陈设。墙上挂着许多相框和画作，少年甚至发现了几幅西藏唐卡，其中一副巨大到占据整面墙，画面中央大致是某位活佛，四周装点有花卉和造型各异的菩萨。他不懂宗教艺术，只能凭借精致的构图和用色粗略猜测其价值应该不菲。他一路碰见好几个青年顾客，形形色色，专注于各自手里的事，写作发呆或是阅读。有一个年轻人靠着沙发扶手以一种慵懒到令人羡慕的姿势熟睡，一手攥着笔，另一只手则捧了本厚实小书。这一幕似乎有点眼熟，夏侯信想了想就觉得这跟美术赏析课上学过的雅各?大卫的名画《马拉之死》很类似。少年忍不住想笑，积压半宿的郁闷稍微退散了些。他渐渐感觉自己好像来对了地方，在这种安静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氛围里，即便有天大的事应该也能暂时放一放。
他找到角落一张空着的沙发，从一旁的架子上随手取了本书，便缩进层层叠叠的靠垫之中。这处位置临窗，晨光从闭合的百叶窗帘缝隙中投进来，一部分落入斜开口的半球形玻璃鱼缸之中。两条红色小鱼身上的鳞片泛着幽暗魅惑的光泽，搭配缸内深绿色水草和暗褐的卵石，店内即便如此不起眼的细节也布置得妙趣横生。
夏侯信注视那两条鱼发了一会儿愣，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昨夜的梦，还有丢失的日记本，心头不由又涌上一阵无奈和疲惫感。他埋头翻了几页书，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谁的作品，身心俱疲地睡了过去。
他其实是有点挑床的人，以前过年回外婆家时，由于环境改变，他总是需要极大的毅力和耐心才能入睡。这天他虽说很疲惫，其实睡得并不踏实。脑子执着地编织逻辑不通的梦境，他感觉自己好像从高处坠落，吓得醒了过来。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她将书本摊开平放在桌面上，正认真写着什么。他看得莫明其妙，因为那人居然有些眼熟。
他揉了揉眼，直起身子，书桌另一侧的人听见响动抬起了头，冲他露出一个淡如素练的微笑。
“睡得好吗？”她轻声问。
对方这一句温柔的问话，让不明就里的少年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神经系统彻底接受了在书店偶遇苏榭的事实。接下来，他耳边自动响起昨天赵凌云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管真实性如何，他都觉得他现在无法镇定面对女生。他大概比平常人在乎她吧，当然，这种在乎也只比他们多出一点点，一切都还停留在朋友这个范畴之内。
“你经常来这儿吗？”他故作不经意地捋了捋头发，希望自己的发型看上去不要太糟糕。
“在家里呆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苏榭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又换成开玩笑的语气，“你今天怎么舍得出门？”
“不要说得好像我很宅一样，”夏侯信耸耸肩，“在家待着烦躁就出来转转。”
少女笑着点头表示她明白了。少年看着那张脸，想起对方曾经提及过父母的矛盾，心里涌上微妙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都想要逃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他正愣神，苏榭用笔头戳了戳下巴，俏皮说道：“正好你醒了，帮我看看这几道题呗。”
“你居然在这种地方写数学作业？”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书本，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种地方怎么啦？安静没人吵，而且——”她顿了顿，“不是正好有你在嘛。”
少年得意地笑笑，然后垂下眼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