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特别热，当然在夏侯信印象中，辰州的夏天每年都很热，虽说晚上可以扇着蒲扇在花园里数星星发呆，但白天那种压制万物的绝对气温实在令他难以喜爱上这个季节。只不过那一年在夏侯信记忆里很不一样，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雄性荷尔蒙的力量，那种无法抗拒的，使心跳怦然加快的力量。
他和朋友们打球回来遇到同班的女生，其他人都不怀好意地散开说去买饮料，要他俩在原地等着。他有些尴尬，他交际面还算广，只是很少和女生单独相处，本来还想说一起去，无奈没良心的朋友跑太快，他根本没来得及给自己找退路。
那个女生平时活泼健谈，在男女生两边都有不错的人缘，初中一年级的小孩子们都青涩稚嫩，平时玩耍也基本是按照性别划分团体，像她这样能跟男生也打成一片的女生寥寥无几。当时班里的学生们（包括不少老师）基本认为，夏侯信是男生的头头，而那个少女则是女生的头头，学校有什么活动，班委也是先单独找到他们，由他们牵头引线带动大家参与。一年下来，旁人多少也开开他俩的小玩笑，不过夏侯信就真的都当玩笑听听了，从来没放在心上。
毕竟那时他还不懂空穴来风的意义。
那天，他额头冒着汗，单手捏住自己的T恤领口小幅度扇风，傻呆呆站在树荫下等朋友们回来，同时心不在焉地跟旁边的女生聊天。少女明显也有些紧张，说着说着突转话题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夏侯信愣了愣，然后摇头。对方一下子变得更加拘谨，结结巴巴地说那要不要做她男朋友。
那一刻，少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女生涨红的小脸，才逐渐反应过来他没有听错。可他的确对这个女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尴尬了一阵，便小心而婉转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他刚说完客套话，就发现女生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大概那女生觉得当着人家面哭的确难为情，泪盈于睫不到一分钟便冷静下来，勉强笑笑说那咱们还是做朋友。
后来直到毕业，两人都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高中因为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联系也随之断了。高一暑假夏侯信在街上偶然碰见她，那时的少女已经长成真正的出水芙蓉，气质和以往大不一样了，他第一眼都差点没认出来。
面容清爽，性格沉稳，人缘好，成绩优异，而且体育方面也不差，像夏侯信这样的男生在中学女生当中还是颇受欢迎的。他几乎每年情人节都收到告白信件，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初中一年级的夏天，那个当着他的面红着小脸轻声表白的女孩子所给予他的心跳感。他并不是因为喜欢对方，只不过头一回碰到这种事，难免不在神经系统中留下深刻印象。大多数人忘不掉自己的初恋，就好像他忘不掉自己第一次被表白的经历一样。那时的他刚刚步入人生困惑期，整天混在人群里装笑，心中却时常因为兄长的事而阴霾密布，少女表达出来的这份喜欢就像是一剂温暖清新的葡萄糖，在体内分解成之于生命十分必要的化学物质，为疲惫的身心提供能量。
篮球社有朋友开他玩笑，说他不近女色，某些小团体女生中间流传“夏侯信&赵凌云”这种搞怪谣言，他对此亦略知一二。听得多了，他渐渐学会如何不把闲言碎语当回事，即便现在被人提起，他都是不温不火地随便评论几句，他这种镇定态度，使得旁人很难进一步起哄。坦白讲，本身他并不抗拒恋爱，只是他连自己的情绪都照顾不好，哪儿有精力关心另一个人。
然而此时，好友却提出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问他如果苏榭喜欢的人是他该怎么办。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一旦事情牵扯上苏榭就变得异常微妙。他琢磨着，赵凌云等得不耐烦，冷嘲热讽地说怎么不吱声，是不是心虚答不上来。游戏画面停留在数据统计的部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点击进入下一章。
“你的问题，很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你倒是先回答啊！”
“首先这个假设就很奇怪啊，苏榭怎么会喜欢我，你别又听谁散布谣言，心里就顺水推舟地胡思乱想。”
“妈的，是男人就爽快点儿，甭在那儿山路十八弯地转移话题成不？”
少年啧了一声，注视好友眉宇间的鄙夷，认真说道：“这根本就不属于我考虑的问题吧？她要真喜欢我，你不是应该更加努力地追她？问我怎么办，你难道想根据我的回答决定是否要扁我吗？”
尽管半分钟前，他心中涌起过小小的异样涟漪，大脑的语言分区仍指挥他毫无破绽地说完了这番话。
赵凌云愣了一会儿，接着用食指往对方脑门上弹了一下，骂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现在我倒真想扁你！”夏侯信这一记栗子吃得莫明其妙，捂住额头抬手想还对方一下，不料却被机灵的少年闪身避开了攻击。
“靠，你居然有脸躲！”他顿时大怒，起身就想按住好友。赵凌云当然不是省油的灯，见他摆开架势预备跟自己干架了，索性也放下手柄，张开双手去拦。两人就像小学时候男女生起冲突那样扭打在一起，一个狗刨式生拉硬拽，另一个千手观音般防守，闹腾好一阵，最后竟演变成惨无人道的挠痒痒大赛。赵凌云知道夏侯最怕这个，瞅准弱点转守为攻，不多时对方果然败下阵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直喊不来了不来了。
“认输了吧？这就是实力差距，你想造反还早了点儿。”赵大少爷有点得意，转而拿起手柄，按下表示继续游戏的按键。
“造个头的反啊，我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少年踹了一下好友的后背解气，然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你真不喜欢苏榭？”赵凌云转过脸问他。
“不喜欢。”
脑子仍在思考，嘴上却飞快给出答案，好像人格中某一块分离出来自成一体，代替他完成了回答。他心中再次升腾起奇妙的违和感，半秒后大脑又自我防卫般以极快的速度将其抹去。
好友斜着眼捕捉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确认其回答的真实性。
“你傻啊，我要是喜欢苏榭，还三番五次怂恿你去追她？”夏侯信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赵凌云。这话终于点醒了少年，他无可奈何地叹道：“好吧，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真无聊，扯那么远，能把话题拉回来吗？”
“我们有话题吗？”鄙视。
“当然有。”
“是什么？”
夏侯信啧了一声。
“那我问你个问题，顺便也把话题带回来。”他说。
“嗯哪。”
“你就因为撤职这事儿一个星期不理我？”少年话音刚落，赵凌云破口便骂：“去你的，本少爷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游戏里的主角刚好结束对话，等待玩家操作互动执行新任务。少年一边推动手柄上的方向键，一边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帮了倒忙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主角依旧贯彻浪费弹药的美式扫射法，换弹匣的间隙还扔出去一颗手榴弹。那手榴弹有锁定目标追踪的功能，即便敌方无人飞行器狡猾地画了几个圈试图躲避，一声轰鸣仍在数秒后炸响，一时间火光冲天，金属碎片四散飞溅。附近的敌军还没从爆炸中反应过来，一排密集的子弹就又飞了出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你可别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这事儿你帮不帮都一样，老刘早看我不顺眼了，现在我自己扑腾到砧板上躺平了当鱼肉，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宰我的机会，我只是觉得——”赵凌云顿了顿，操纵人物跳过一小片废墟，“觉得我的确挺烦的，咱们是该保持点儿距离。”
夏侯信啧了一声，腾出手猛地推了一把旁边人的肩膀。两个主角穿越过最密集的敌军火力区，原计划沿废旧大楼里的楼梯向上至天台，赵凌云的人物正好经过地面上一个大坑，被夏侯信一推，少年毫无防备误碰了方向旋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角色跌进坑中落到了地下不知第几层，音响系统适时传出嘈杂的碰撞和入水声。
赵凌云张嘴骂了声娘。
“自己找路爬上来。”夏侯信白了他一眼。
少年只好操作角色闷头打起电筒搜寻楼梯，视线碰巧扫到身边的人正用准星瞄准巡逻的敌军守卫。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趁好友扣下射击的瞬间迅速抬手碰了碰对方的胳膊，子弹理所当然地跑偏，在几米外的墙面上炸起一团烟雾。夏侯信没空发火，连忙调整视角击毙敌人，不过那家伙倒下前还是扣动了板机，屏幕边缘随即闪过一片表示角色受伤的血迹特效。
“咱们扯平了。”赵凌云笑笑，指挥人物重新从楼梯上来赶到了汇合点。夏侯信没有吱声，瞄准队友冷不丁开了一枪，若不是敌军增援部队及时出现，二人恐怕要玩起自相残杀的桥段。外敌面前少年们再次打出默契配合，无愧最佳战友的称号。
夏侯信知道事情到这一步，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基本解开了。其实想想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是两人都太顾虑对方的感受于是各自都不敢主动向前迈出一步。他直至现在才体会到，他心里还是相当在乎这个朋友的，也亏得他在地铁站里摔了那么一跤，虽说摔得很没面子，但他居然借此挽回了友谊，且不提成就感如何，能够继续跟好友打打闹闹就已经值得他暗自开心好一阵了，毕竟谁都不习惯关系网中最熟悉的节点突然断开。
他们一直玩到晚上快十点，赵凌云表示再不回家肯定要被全城通缉，夏侯信也不作挽留，将好友送到家门口。赵凌云换好鞋，开门正要走，又扭头看了眼夏侯信。
“拜拜。”少年跟他道别，对方却只是微微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年正纳闷，眼前的人重新转过身跨出门去，他以为他这便是要走了，没料到几秒之后他再次别过脸。
“夏侯，有个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讲。”
“什么事？”
赵凌云探身往屋里看了看，电视前的大人们都没注意到这边，先前他经过客厅时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这会儿二老一边看保健类节目，一边谈论医院里发生的事，对话中断断续续蹦出“手术”和“值班”的字样。
“你干嘛？神神秘秘的。”夏侯信问。
赵凌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
“你真不喜欢苏榭？”
“干嘛啊，怎么又说这个？”
“不是，我挺担心的。”
“担心什么？”
“我、我问过了，苏榭喜欢你。”
少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像是被止血钳卡住了动脉，一股不痛不痒的感觉沿着血管外壁蔓延扩散。
“你别逗我……”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逗你干嘛，”好友白了他一眼，“星期三那天苏榭单独来找我，让我不要跟你生气，说你是真心想帮我，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并不是你的错。”
“啊？她真这么说？”
赵凌云点了一下头。
“我当时跟她开玩笑，说干嘛那么关心夏侯，是不是喜欢他，结果她马上就认真起来了，点头说没错，要是我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你绝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我。”
夏侯信愣在原地，说不上开心还是沮丧，之前张秦告诉他魏安妮学妹喜欢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忽然有点动摇，心跳如渐行加快的鼓点，手心也微微出汗，先前那股被大脑强行忽略处理的异样重新夺回思维控制权。
他真的不喜欢苏榭吗？哪怕万分之一的好感都没有？
那本《古文观止》没有还回去，他试着像女生那样写古诗，从资料里抄来平仄格律，绞尽脑汁“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他毕竟不是文化人，一页页遣词失败的草稿也都夹在书本里。无意识间，似乎他往心中阴影处藏了太多东西，这一下像是被人揭了开，却又因为最后的伪装没有立刻暴露在自己的视线里。
飞速膨胀的胡思乱想搅得他脑袋直发晕，然而他到底是装傻的高手，努力数秒仍本能地保持住了镇定。
“你还不了解苏榭么？”他勾起一个淡然的微笑，“为了达到目的她当然要说点刺激你的话，是真是假你也别那么在意，你要是因此就半途而废，我会先替她揍你一顿。”
这回轮到赵凌云发愣了，夏侯信上前拍了把他的肩膀，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夏侯信想起之前的事，心生一念，坏笑着用指关节敲了敲好友的额头。
“还给你！”他昂着头，双眼在朦胧不清的月色中闪着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