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织梦（阴贞烈）
我就这样作着我的梦，这样靠着作梦来度过一个个苦闷枯燥的日子……
可是，我再怎么把梦作得完美，我还是得自己跟自己解释，为什么这样一个对我那么好、又得父亲赏识的少年，再也没有来找我。我又再胡乱的编着故事。他有了别的女人纠缠啦，他的父母阻挠着不让我们相好啦……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但总会在他对我的痴情不变、我对他的坚贞不二之下被一一克服，但之后又会迎来一个又一个新的困难……
我像蜘蛛不歇地编织着丝网一样，在我那错漏百出、千疮百孔的故事之网上繁忙地补着漏洞，并把故事编得更漫长、更曲折，也更……荒诞不经。
有些时候，我清醒地知道，这故事完全是我自己的虚构。但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一切是确有其事的，即使不是完全像我想象的那样，但一定、一定在远方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男子……我的未来的夫君，在等待着我，等待着与我相见，等待着……爱我。我也等待着他，等待着跟他相见的那一天，等待着我亲口跟他说……我爱他……的那一天……
于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在今天，不期然的……来了。当明夫人跟我述说她的计划时，我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股按纳不住的兴奋从我心底涌起，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回荡：“来了，终于来了！就是今天！！”
我迅速地把明夫人所要求的、关于公主的“新情节”轻而易举地编进了我那早就滚瓜烂熟的故事之中。太容易了！原来我一直无法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这个公主，这个凭借着自己的地位独占着他的公主！至于梦中那个少年，是叫李世民还是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他就是我一直爱着的人，神灵告诉我、命中注定会成为我未来夫君的人。
当我在大殿之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述说着我这个一直只能埋藏心底的隐蔽的梦时，我真是心花怒放！我把这个梦作得那么的荒诞，却毕竟从来没有想象过，竟然有一天，我能当众把这一切明正言顺、义正词严地申诉出来。天意真是奇妙，它就是这样回报了我多年来对着某个我见都没见过、根本不认识的梦中情郎的苦苦思恋！
演得真好！
这是明夫人说的。我心底忽然嘿嘿的冷笑起来。演得真好？她哪里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演戏，我只是……终于能公开我的真实面貌而已。一直以来，清醒时的我，才是在永远地扮演着另一个角色；作着梦的我，才是真实的我。可是今天，我终于真的不需要再演戏了，终于真的可以做一回真正的我了……
我一直就在梦想着、盼望着那一天，那梦中的少年推开门走进来，向我走来……
“咣当”的一声把我从遐想中抽离，我猛的抬头，果然一个少年推开门走进来，向我走来……
是李世民！
我惊恐地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缩身到床上。
只见李世民关上了房门，仔细地上了门闩，又走到窗边，把帘子都细心地拉上，将外面有可能往内窥探的所有视线都挡得严严密密。
看着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我心中一下子联想到无数可怕的可能性。尽管我是那么的反感父亲的管教，故意胡思乱想地编故事，尽想着跟陌生男子私奔、幽会、偷情……全是不守妇道、有违伦常之举，但父亲一直告诫我要守身自爱的教诲其实还是深深地烙印进我的骨髓之内。父亲把天下一切男子、尤其是年轻男子都说成是可怕的东西，只会让我堕落，只会败坏我的名节。我深心之处，其实还是相信了父亲，还是极端地害怕着年轻男子。尤其现在看到李世民这些举动，显然要与我独处暗室之内，那么下一步……下一步将会是什么？
李世民从窗边回过身来，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我的心房如擂鼓般狂跳，身子一直退缩到床角。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就用力地蜷缩起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似的。我一只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只因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忍不住发疯似的尖叫个不住。
我仰头看着李世民的眼睛，那眼眸里只闪着冷冷的光芒。我恐惧得全身发抖，忽然猛的意识到，梦终究是梦，当梦真的变成事实的时候，其实是不会像在梦里想象时的那样美妙……
“你不用怕，我不会强迫你的。”李世民走到床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只是这些天，我必须和你呆在这房间里掩人耳目。待这事过去了，你留在这府里想怎么样都行。”说罢，他拉下罗帐，就退了开去。
我那“咚咚”乱跳的心渐渐的平静下来。透过罗帐，我看到李世民坐在书案前，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
惊恐像潮水退去一样慢慢的离开，但我仍是保持着在床角蜷缩着身子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帐外那在灯前看书的人影。我的脑中这时真的就是完全的一片空白，半点思绪都转动不起来。
就这样，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睡意终于袭了上来，我的眼帘变得沉重起来，慢慢地垂下……
朦胧之间，我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心中忽的悚然一惊，抬起头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觉自己处身于一个迷蒙不清的地方，尽管我已经竭力地张开双眼，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是哪里？”我张口想问，但声音却不知怎的无法从喉咙处发出，好像那里被什么梗住了。
“贞烈……”一声幽远的呼叫让我全身颤抖。我死死地瞪视着前方，想看清发出这声音的人影。但不管我把眼睛睁得有多大，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尽管我看不到，但从那熟悉的叫唤声中，我还是能猜到那声音的主人：“父……父亲？”刚才发不出声音的喉咙，这时却容许我叫出我这一生迄今为止叫得最多、却也是让我最感害怕的称呼。
“贞烈……”仍是只能听到那声音在响起，“为什么你还没给我报仇？为什么你反而当众说你爱着杀我的仇人？”与父亲平日一向狂呼怒吼、让我震耳欲聋的呼喝声截然不同，现在他发出的是慢吞吞、阴森森的细语。但这只是让我更加的惊恐欲绝。尽管明明眼前什么都没有，我还是竭力地想往后退却，想要躲避着什么，但身后好像有东西顶住了我，只顶得我的脊骨生痛。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想……”我想解释什么，但什么都解释不了。是的，为什么我没有给父亲报仇？为什么我当众说爱着杀父仇人？我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拼命地想着前因，但脑子里嗡嗡的乱响，越是努力地想事情，就响得越厉害，响得脑门一阵阵的发痛。我记不起来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一些碎片残段在我脑海中掠过：
——我拿着“守贞钗”向着熟睡中的一个男子的颈项挥落，但利刃落下的时候，斩到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后背，鲜血喷涌……
——我双手被捆在身前，但两手仍执着“守贞钗”奋力地往自己的咽喉扎去，一只手掌忽然从旁边插进来，如刀锋一样劈落在我手腕处，痛……
——大殿之上，我侃侃而谈，所有面孔都摆着同样的、张口结舌的表情，无论是那被我宣称着爱意的少年，还是那被我宣称着恨意的女子……
“贞烈……”那声音变得响亮了起来，似乎那个我始终看不见的人影正在慢慢地逼近，“给我杀了他，给我报仇……给我杀了他，给我报仇……”
“不——！”我终于尖叫出来，“我不要再杀人了，我不要……”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又作噩梦了吗？”另一个声音忽然传了进来。被那声音打扰，父亲的声音明显地颤抖了起来，破碎不成句，然后，竟是慢慢地减弱，最终细不可闻……
我猛的睁开双眼，面前是一双满是关切之色的眼睛。我闭上眼再睁开，视野变得更清晰了，我看见的不止是那双眼睛，而是……李世民。他斜身俯伏在我上方，一手撑在床板支起上身，一手扶着我的肩膀。
我越过他的肩头往外看去，只见远离这床的门边，打着一个地铺，大概那就是他夜里睡下的地方。他是听到我在噩梦中的叫喊，所以起来看我发生什么事的吗？
“父亲又要我杀人了，可是我不要杀人，我不要再杀人了……”我放声大哭了起来，全身颤抖不已如秋风中的落叶。
“不要怕，不要怕，你父亲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强迫你什么了，你再也不用怕了……”他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就算他还在生，从此以后，也有我保护你，有我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