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心病
阴贞烈又再慢慢的抬起头来，直视着世民，眼神迷离，如又陷于梦呓之中：“从此往后，我就只能在梦中与你相会。我还以为，我们就此缘尽，再无相会之日。长安被困，我听说围城的正是李家，其中就有二郎在，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还以为这次也许能有机会相见了。谁知父亲却把我姐弟送入宫中，说是为了证明他对大隋之忠诚，若他在守城之时显出半分屈服投降之意，公主可随时杀我姐弟作为惩戒。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很讨厌这个所谓公主的女人了！”
阴贞烈的眼神蓦地又变得凌厉怨毒，目光也转往了世民身侧的公主：“她凭什么可以说我父亲是忠还是不忠，她凭什么可以决定我和弟弟的生死？可是父亲的意思我也不能违抗，就只好跟弟弟一起在这宫里安顿了下来。这女人根本就不关心我们的生死存亡，我父亲死了，她也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压根儿就是把我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和弟弟就只能在这宫里茫然地苦等，外面的消息都不清楚，全靠听到宫人私下议论时说起的片言只语。直到有一天，我才听到宫人议论，说长安城已经破了，这贱女人，为了讨好李家，竟然以什么公主的尊贵身份，要嫁给……二郎……”
她呜咽了起来，全身颤抖，“我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刹那，直如晴天落下霹雳。我不指望二郎能看得上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女子，我只盼在这今生今世，能再远远地望他一眼，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可是……可是这女人，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不就只是凭着她是公主的身份吗？她能比我好上哪里去了？怎么她就能逼着二郎娶她？怎么她就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我要杀了她，我不能容忍二郎身边躺着的是这样的女人！可是……可是我又好想能再见二郎一面，我只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了……在我死之前，在我跟这贱女人同归于尽之前……所以我假装喜欢公主，宁愿跟着她做陪嫁婢女这样的下人，也不愿意回家做我的阴家小姐，求着她带我进秦国公府去。”
阴贞烈的神情又是一变，脸上挂上讥嘲之色：“嘿嘿，你们看哪，这女人根本就是一脑子的浆糊，笨得要死的。我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做，却去做她的婢女下人？可是她这种自视甚高的蠢女人，还真的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不但可以迷得二郎为她这有名无实的公主神魂颠倒，还以为她对我是那么的皇恩浩荡，我对她这害死了我父亲的人是那么的感恩戴德……她就这样把我哄她的话全听进去了，全信以为真了，高高兴兴的就把我领进了秦国公府去。贱人，我跟你说吧，我若是要对你有半点感恩之心，那也就只是你在无意之中为我做了一件事——让我终于能再见二郎一面！我心愿已了，就差在你最得意忘形的新婚之夜，亲手把你送上黄泉路去！”
阴贞烈脸色又转作阴沉：“可是，我毕竟是从来没有杀过人。尤其是，我一边想杀你，一边还想着要再多看二郎几眼。我以为一击之下，你已经死了，就任由二郎夺了我的利刃，只等二郎亲手把我杀了。死在他手上，我无怨无悔！但是，二郎怎么会杀我？他也许是不记得我了，但他绝不会滥杀无辜，他只是把我关起来……直到那天，”她的声音急转悲愤，“二郎把我带到你面前，我才知道你没死成。我本来只想一死了之，但你没死，我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阴贞烈转头看向父王：“唐王，你杀我父亲，我没有怨恨；但你让这样的贱人嫁给二郎，还冤枉我要杀的是二郎、恨的是二郎，我不甘心！是的，只要我假装跟这贱人亲近，就可以引得你们替我把她杀了，但如果用的理由是什么我在她的指使下去杀二郎，这我就无法容忍！我死就死了，但我对二郎的心，可不能被人糟蹋，更不能被二郎误会！”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们要杀要宰，悉随尊便吧。只要二郎明白了我的心意，明白那贱人根本不是以身相代替他挡了我那一击，那我……也多少可以心息了。”
阴贞烈陈述完毕，我向着跟随而来的刀人打了个手势，让她把阴贞烈带出去。
阴贞烈离去，殿中又归于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却又是尹妃率先开了口：“既然阴贞烈已经坦承了一切，虽说她想刺杀的不是秦国公，而是公主，但刺杀依旧是刺杀，这刺杀之罪，该怎么定呢？”
她的话音落下，又是好久没有人再说话。终于又是尹妃自己再说：“刚才公主说，她虽然是妾室，却还是公主，是君，比我们这些臣还要高的，那就是比秦国公还更高了。则阴贞烈图谋刺杀公主，可就比我们本来以为她图谋刺杀秦国公还更要罪大恶极了。我看，她本人固然得斩首，阴家满门，也要一并抄斩才对。唐王一片善心待他们，只处决阴世师一人，可是看来阴家的人都是乖戾忘恩之辈，乘早把这些余孽都清除了，才是正道。”说着，她还故意地向着公主问：“公主，你在这件事上是最深受其害的了，你说我这定罪，是不是最恰当不过了？”
公主冷冷的道：“当初阴世师硬要把他这一对子女当作人质放在宫里，我就已经很不同意。阴姑娘因此而对我有所怨恨，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后来救助于她，也是怜她姐弟孤苦无依，并没有指望过她知恩图报于我。既然我并不求她报恩，她怎么对我，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弄什么冤冤相报之事。反正她并没有当真杀得了我，看在她是对秦国公一片痴情的份上，就揭过不提了吧。”
张妃冷笑一声，道：“你还真会扮大方啊……”
话未说完，尹妃拉了她一下，笑道：“公主大人有大量，这份胸襟真是非我们姐妹这些小女人所能企及啊。只是，这阴贞烈对你的怨毒如此之深，我只怕不杀她，她日后还是会寻机会伤你性命。所以我说要杀她，也不全是出于要为公主报仇什么的，还是为了公主的安危着想而已啊。”
公主道：“此前我是不知道她的用心，才会出于同情她的遭际而让她接近我。现在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她以后再想接近我都难，更不要说能害我了。就送她回阴家去吧，我想她欲杀我而不能，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我看到尹妃张口又想再说什么，连忙抢先道：“父王，此事可以听我一言吗？”
父王忙道：“当然可以。阴贞烈这事牵涉到世民和公主，都是与你大大相关的，正应由你来裁决才对的。”
我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看着父王，道：“此事之缘由，阴贞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所谓怨恨公主，其实并不真的是因为公主做过什么对她不起之事。她父亲把她姐弟送进宫来做人质，其实是她父亲的错，阴贞烈虽然难免会迁怒于公主，但总不至于恨得要杀她而后快。而自始至终，公主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相反一直在尽己所能地帮助她。也就是说，说来说去，阴贞烈怨恨公主，只不过全因她深爱世民却无法如愿，偏偏公主又在她眼前得偿所愿，因此才招来这样的嫉恨，甚至差点酿成了杀身之祸。可是，公主下嫁，是世民主动求娶，世民与公主由相交而相知而至相爱的事情，阴贞烈是一无所知，因此才起了这样的误会，以为公主是凭借自己的地位来诱惑甚或压迫世民娶她。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杀了阴贞烈来处置此事，那她可说是因对世民的一片痴情而死，间接来说，也就是世民害了她。我想，世民虽对阴贞烈无心，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如此长久以来暗恋自己的女子这般无情吧。”说到这里，我才向世民看了过去。
世民会意，接口道：“明妹所言甚是。我本来以为阴小姐是为报父仇而谋刺于我，但现在她澄清了事实，才晓得她是如此一片痴心，若说她竟因此就是该死的，孩儿……实在是于心难安。”
父王点了点头，道：“然则，阿明的意思是跟公主一样了，只打算把阴贞烈送回阴家去，就算是对她作了惩戒吗？”
我微微摇头：“不，我认为公主的办法也不妥当。”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都是一怔。
我从容的道：“所谓‘心药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把阴贞烈送回阴家去，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暂时回避了问题。尹娘娘刚才说的也是道理，如果阴贞烈不死，她心中郁结始终不解。虽说公主以后会防备着她了，但世事难料，我们怎么知道以后她又会想出什么法门来对付公主？她内心的怨毒如此之深，暂时可能会隐忍不发，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她可能甚至不怕等上个十年八载，都非要除去公主才能安心。我只怕公主，终究是防不胜防啊。”
父王越听越是糊涂，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又不该杀阴贞烈，又不能不杀。”
我慢慢的弯身，深深的一福，道：“我请求父王下命，把阴贞烈……赐婚给世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