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阴谋（长孙明）
宫娥很快搬来锦榻，置于世民身侧，让我安坐下来。阴贞烈则仍是立于殿堂之中，微微仰首，看着父王，脸上神色漠然。
世民看看她，又看看我，伸手拉起我的手，眼中露出询问之意。我却不看他，只望着殿中的阴贞烈，还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
殿中众人，眼光都集中在阴贞烈身上。父王缓缓的开了口：“你是阴世师的女儿，叫阴贞烈？”
“是。”
“可是，你是以公主的陪嫁婢女的身份进入秦国公府的？”
“是。”
阴贞烈的神态冷静得近乎冷漠，好像正说着的，根本是与她无关的事，而是另一个人的事。
父王沉吟了一下，又道：“你父亲是我下令斩首的，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这次阴贞烈没有回答，眸子里闪着让殿中众人都看不懂的光芒——因为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
父王等了一会儿，都没见她回答，又道：“你知道是你父亲杀了我的儿子，又挖了我李家的祖坟在先吗？如果不是这样，即使你父亲曾负隅顽抗，与义军作对，但我们既然以大义之名举兵，对他这居于留守长官之职而忠于朝廷、忠于职守的人，我们是绝对不会滥杀无辜的。是他做得太过分了，我们才不得不杀他。再说，你若真的想为父亲报仇，那你应该是来找我，怎么却找上我儿子了？杀你父亲的命令甚至都不是他下的，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无理了吗？”
阴贞烈冷冷的道：“我父亲行事乖僻，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又何来我想为他报仇之说？”
这言一出，殿中霎时一片哗然。引起这阵喧哗的那个少女，却好像根本没听到这些吵嚷，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俏生生地立于殿上。
父王待哗声渐止，才又道：“你说这种话，以为可以取信于我们吗？”
“你们信不信，关我什么事？我换个说法，也许你们就能更加相信一些吧。我父亲是大隋的忠臣，他为着尽忠而做出那种事来，因而被你们所杀，在他看来大概会觉得是死得其所的吧。他但求一死尽忠，你们成全了他，我对此还有什么可说的？种什么因孽，收什么果报而已。他杀了你的儿子，你杀他为儿子报仇。如果我又杀你们的人为父亲报仇，你们又要杀我来为你们的人报仇，那是不是阴家的人又要想办法杀你们的人再来为我报仇呢？如此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
父王脸上露出惊奇之色，道：“听你这些话，可见你是个头脑清醒、通情达理之人，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是背道而驰。你为什么要混入秦国公府中刺杀我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不！”一直冷静如冰的阴贞烈，突然尖叫着打断了父王的话，“我没有刺杀他，我没有恨他……你们冤枉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冤枉我对他……”
阴贞烈这话全是以锐利的尖叫声喊出来的，直刺得众人耳中都是嗡嗡的乱响，殿内也是回声震荡，好像空荡荡的大殿忽然都要被这叫声挤爆了一样。
众人看着阴贞烈，只见她忽然双目圆睁，脸皮紧绷，刚才平静冷漠的她一下子完全变了样子。她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她话语之中却分明流露着对世民怀有不同寻常的……情感。众人又都不由自主的往世民看去，他却是满脸错愕之色，显然他突然以这种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式被拖进这事里，他自己也是措手不及。
父王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刺杀秦国公？你不是半夜里潜入秦国公的寝室之内行凶吗？这样睁眼说瞎话，你这是什么居心？”
阴贞烈霍然转过头去，盯着公主，伸手一指，叫道：“我要刺杀的，是她！”众人见她指着的，竟然是公主，又是一片惊诧之声。却听得阴贞烈继续在叫嚷：“……我要杀的是她，是这个贱女人！”
这时轮到公主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她脸色煞白，嘴巴张了几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又有女人的尖叫声响起，但这次不是阴贞烈的声音，却是张妃的声音：“阴贞烈，你以为你这样装疯，就可以骗得了我们吗？你想杀的是公主？你恨的是公主？你在开什么玩笑？”
阴贞烈转过头去看着张妃，那眼睛仍是瞪得浑圆，眨也不眨一下。本来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是颇为漂亮动人的，但这时配以脸上那发了狂一样的神情，却显得甚是可怕。
张妃见到她这眼神，也似轻轻抖了一下，但她仍强作镇定，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那天我在宫里找到你和你弟弟这不在宫中名册之内的可疑之人，当时我正要彻查你们的真实身份，公主却突然过来横加干预，说什么你们是她的宫娥。但是明明宫内名册并没有你的名字，她又说什么你才刚进来，还来不及加进名册。这样的话，一听就知道是临时找的借口。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千方百计的包庇于你？我自然是疑云大起了，事后就在你们姐弟居住的地方附近的宫人找来盘查了一番，终于知道你竟然是阴世师那奸贼的儿女。阴世师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伤天害理，长安城迟早要破，就把你们这对儿女送进宫来躲风避浪。哼，什么对大隋忠诚不二，其实还不就只是个投机取巧、又怕伤着自己骨肉的小人？”
听到此处，我心头剧震，双眼牢牢地盯着尹、张二妃，想：“原来……这阴谋的背后……是你们！”
张妃早就知道阴贞烈的身份，如果她是安着好心的，不是应该马上通知我们或父王，把阴贞烈抓起来才对吗？她却始终不发一言，故意任由公主把她当陪嫁婢女带入秦国公府，自然是有所图谋了。她一定早就盯紧了阴贞烈的动向，秦国公府中也很可能已经混进了她们的耳目，所以才会探知阴贞烈刺杀世民之事，向父王禀报。这个消息经她之口传达，那就难怪会说成于公主大大的不利了。
我又想到，张妃与尹妃一向是二人同心，想那张妃为人急进焦躁，应该没有这样的脑子想得那么深远。这条隐忍不发、看准时机才兴风作浪的计谋，只怕多半是机心深沉的尹妃想出来的主意。可是，她们怎么会跟世民结下仇怨，以至于要这样通过阴贞烈、再通过公主来辗转地害他？回想太原时期的种种，我怎么都还是想不通，世民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们。
想到尹、张二妃居心叵测，我们对此竟一直懵然不知，我心底就不由得是一阵寒气直往上冒。我默默地看着阴贞烈，只能暗暗的祈求，这少女能助我们脱此困境。虽然我已经考虑到了各种情况，事先告诉了她该怎么应对。但现在的情势变幻莫测，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随机应变。
到目前为止，阴贞烈的表现之好，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说我与她此前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刚刚才在秦国公府内精神几乎陷于崩溃，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恢复过来了，把我想她扮演的如此复杂的角色，演绎得这般逼真淋漓。要不是我事先知道真相，大概也会被她这演技骗过吧？莫非，这其实就是她在阴家的日常生活？她一直、一直的，就在她的父亲面前，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他想她成为的那种女子？她其实自小及长，就只是在不断地演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