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十年（杨曼）
贞观十年。
我攀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地向上。
这座在宫内拔地而起的高台，其实是最近才盖起来的，为的是皇后新逝，皇帝悲痛不止，即使在皇后安葬昭陵之后，仍不能稍解，于是在宫内盖起了这座名为“层观”的高台，以便皇帝一思念起皇后，就可登上高台眺望昭陵，好稍减哀思。
一步又一步，一级再一级。终于，我登上了高台，张眼向前一望。果然，皇帝的身影就靠在能望见昭陵方向的栏杆上。
他听到我微微的喘息之声——毕竟我才刚刚攀上那么高的层观——，慢慢地转过身来。
这时夕阳西下，如果不是站在如此高台之上，大概已看不到太阳那血红的圆脸。也许是因为那惨淡的余晖洒落在皇帝的脸上，显得他特别的憔悴，但那眼角尚余的泪痕却在暗示着其它的缘故。
我微微躬身：“陛下……”
“小曼……”皇帝轻轻的呼唤却让我心头重重的一震。
多少年了？离上一次他这样轻轻的呼唤我这个亲昵的小名，已经有多少年了？
“十年了……”好像是皇帝听到了我心中的慨叹，替我回答了出来，但——“……你已经有十年没有离开过武德殿后院了，为什么今天破戒了呢？”
武德殿后院，曾经的齐王府。自元吉死后，十年以来我就一直蜇居于那里，每日里青灯孤影，守着为亡夫设下的灵位，绝足不往他处。皇帝也从来没有前来打扰，由得我在这宫内无声无息地过下去。
“我听说皇后仙游，陛下悲痛不能自持，故此前来相劝一句：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陛下还是节哀顺变了吧。”
听着我这冠冕堂皇的礼节性的话语，皇帝的眼神变得迷离悲凉：“我知道我们之间已不复往时，但至少，我不想听到你对着我说出这种礼仪周到、却言不及意的空洞之语。”
“我这话是说得礼仪周到，但陛下怎么知道这是言不及意的空洞之语，怎么知道这不可能是我的由衷之言？”
皇帝明显地一怔，但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又转过头去，看着远处已在暮色之中模糊成一个影子的昭陵，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也许你这话是出自由衷，可是……小曼，你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悲痛于明妹的撒手尘世。”
“我明白，因为皇后是陛下毕生最爱之人。”
“不仅仅如此。”皇帝遥望着远方，往日澄明的眼眸越发的水气迷蒙，“还因为，从此往后，这世上纵有千千万万之众，他们也只会像你这样，毕恭毕敬的叫我‘陛下’；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叫我……‘世民’！”
原来如此……
“从娘亲到洛洛，到父皇，到明妹，他们都是在这世上，不管我的身份地位如何地变化，还是会唤我作‘世民’的人，可是他们一个接一个，都离我而去了。从此往后，我这名字，永远都不会再有人叫出来，就好像……‘世民’这个人从此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陛下’。”
“陛下……”我禁不住冲口而出，“如果你能接受，我愿意……还是叫你……‘世民’。”
皇帝——不，是世民——霍然回头，紧紧地凝视着我，我也坦然地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小曼，请你说一句真心话吧。为什么十年之后，你终于愿意走出武德殿后院了？只是为了安慰一下我的丧妻之痛？在十年之前发生的那事之后，你还会在乎我的心是不是在痛着吗？”
“十年前，我也有着一样的痛，所以我特别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吧。”我幽幽的道，“不过，现在并不是我十年来第一次走出武德殿后院。皇后病重之时，她曾经遣人到武德殿后院向我传话，说希望她在临别人世之前见我一面，那次才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出来。”
世民一惊：“什么？明妹生前曾见过你？怎么我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起？”
“她是瞒着你，你不在时才见的我，所以你不知道。”我一边说着，一边眼前似乎浮现起长孙明那消瘦却恬淡的面容，“那天，她撑着病体，还是详详细细地把十年前玄武门内、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地重述了给我听。”
世民脸上吃惊的神色更浓，这时他却只是张了张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是想我知道，当年不是你有心要杀害元吉，一切只是身不由己、天意弄人……”我回想着听到真相那天汹涌如波涛的心情，“她知道，当年事发之后你就没有跟我说过真相，现在时过十年，你更加不会再说。你是如此心高气傲之人，会觉得如果向我陈说真相，就如同是在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脱罪。而我在新丧之痛下，也难免会把你目为此等小人，只怕根本无法听得进你的解释。所以，皇后只有自己来向我追述她当年亲眼目睹的种种，希望我得知这真相之后不要再怨恨你，至少也该放下这多年的遗憾。”
“可是……”世民的惊异之色转作迷惑，“为什么她那个时候才跟你说？你若是不相信我，又怎么会相信她？若是相信她，又何必拖到这十年之后？”
“是的，元吉死后，我是不肯再相信你。我曾是那么确定的相信，你是不会伤害元吉的，可结果却是什么？——元吉血淋淋的头颅就抛落在我眼前……”尽管已事隔十年，那一幕的情景浮现眼前之时，我仍是禁不住轻轻的打了个寒颤，“……我本来也不会相信皇后的话。但那次不同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她自知时日无多的时候了，怎么还会骗我？所以，我终于都相信了。”
世民合上了眼，叹喟道：“明妹……她到死都还在为我的每一件事操心。”
世民重又张开眼睛时，流露出的已是一如十年前的柔和之色：“小曼，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武德殿后院可以一直住下去。”
迎着世民温柔如昔的目光，我不觉是一阵的心如鹿撞。原来，十年的岁月也好，十年的怨恨也好，都只是抑压、却无法消去我对他的心情吗？
“我想……”我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是为了稍稍平复内心的波动，“……应该是我希望吧——我希望能给元吉留下子嗣。”
世民剑眉轻扬：“子嗣？你给他生下的女儿寿春县主，我已经诏命许配给杨师道之子杨豫之。”
我垂下眼帘，道：“是的，这事我从皇后那里已经听说了。师道叔父与我父亲同属观王（杨雄）一脉，你这样安排她的婚事，足见你对她的爱护之心。只是，我想能自己生下男孩，可以继承元吉的爵位。”
“你的意思是……”世民脸上又现出困惑之色。
“世民……”我抬眼与他对视，“……我们，还可以重头开始吗？”
十年前，我对自己的丈夫，也说出了这句“重头开始”的话。那一刻，应该是我和元吉一生之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吧？没想到，只不过几个时辰之后，这句话就变得脆弱如琉璃……
“你是想和我生……”
“我是想给元吉一个子嗣。”我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沉默了下来。我也只是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会答应吗？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却如此明摆着利用他来完成自己对亡夫的一点痴妄的心愿。
终于，他轻启唇齿：“好的，我答应。”
“谢谢……”久违的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自从十年前那一场撕心裂胆的痛哭之后，我就好像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直到如今……
“如果真的能生下男孩，我希望能以明妹的名字作为他的名字。”
“李明？”我轻轻的呼出这还未出生的孩儿的名字，“好啊，如果不是皇后临终的一番陈说，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在怨恨之中消磨殆尽吧。我们的孩子，是应该一直记着皇后这份恩德的。”
“阿明……”世民低声地叫着，像是在叫着逝去的皇后，又像是在叫着将会出生的孩子。似乎，他又可以叫唤这名字，那顶着这同一个名字的灵魂也就得以重生于人世。
最终，世民又沉默了下来，目光再投向那在夜色之中已隐没不见的昭陵，却仍执着而痴迷地一直朝着那个方向望着、望着……
后记：
1、杨曼所生的李明生年不详，但在李明之前出生的李福生于贞观十一年，本章是假设李明也生于贞观十一年，只是月份上比李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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