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失爱（杨曼）
宇文宝听了我的话，脸上惊奇之色更盛：“齐王妃何出此言？”
“我问你，秦王此次兵变，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夺嫡。”
“那就是了。他想要的，不过是太子之位，现在太子已经命丧他箭下，他于愿足矣。齐王府虽然一向与东宫交好而共倾秦王，齐王毕竟是秦王兄弟，只要我们顺天应命，秦王并不至于要伤害齐王的性命。但如果你现在害了秦王的妻儿，那不就是逼着秦王取齐王之命以为报复吗？”我一边说着，一边盯住宇文宝手上的弓箭，只见那箭头一点点地放下。到我说完这番话后，他双臂已全然的垂下。
但宇文宝脸上仍有疑虑之色：“齐王妃怎么知道现在齐王还活着？太子不就已经给射杀了吗？”
“如果秦王想杀齐王，他一上来就射杀太子之时，不也会紧跟着把齐王也杀害吗？现在都还没有齐王身死的消息传来，可见齐王仍是性命无忧。但如果你真的强迫这秦王府里的夫人、小王爷们到玄武门下去，齐王若落入秦王之手，他就也会把齐王拉上城头以为要胁。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一个不慎——如东宫的人恨不能秦王府与齐王府也结下深仇大恨，乘乱箭射齐王，你不就正正是害了他吗？”
宇文宝全身一震，赶忙跳下马来，拜伏于地，道：“齐王妃明见万里，末将真是万万不及。若非得您提醒，末将可就犯下弥天大错，害了齐王还不自知。”
我见终于说动了他，其实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稍稍地落下，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是对齐王一片忠心，快起来吧。”看着他站了起来，才又道：“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此前到过玄武门打听齐王的消息，刚好听到东宫的人叫嚣要到秦王府来杀人，深知此举是他们为太子之死而泄愤，却只会害了齐王性命，因此赶到这里来报信。”
宇文宝恍然大悟：“原来齐王妃早想到此事大大不利于齐王，末将等还糊里糊涂的被东宫的人唆摆着前来助战，真是愚昧之至。”
我道：“宇文将军不必再如此自责。你就领着大伙儿在这里，随我等候玄武门那边的消息，也帮忙防守秦王府，不要让东宫的人再来捣乱，这才能真正的帮到齐王。”
宇文宝应诺着退了开去，与齐王府的卫士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他们一齐向着我的方向躬身为礼，勒马退到一旁。
我听到身边的洛姐姐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她，她向着我微微一笑，低声道：“小曼你真厉害，凭这三寸之舌，不但稳住了你们齐王府的人，还说得他们倒过来保护这里免受东宫的人攻击。”
我却向着玄武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的道：“我只是为了元吉的生死安危着想。”
洛姐姐一怔，随即肃然道：“是的，刚才是我说错话了。”
我微微摇头，温言道：“你也是为秦王着想而已。”我不欲再多说此事，转目看向李承乾，道：“中山王的伤势怎么样了？”
洛姐姐连忙俯下身去，仔细再检视了一番，皱眉道：“箭插得太深了，我不会处理，不敢现在就拨出来，还是要等这里的乱事完结了，找太医来看。”说着，吩咐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女把李承乾抬回房间里静养。
洛姐姐还转头向着恪儿叮嘱道：“你也跟着去吧。好好陪着承乾哥哥，让他不要想着腿伤的事情。”
恪儿轻声的问：“娘，承乾哥哥……以后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吗？”
洛姐姐的身子明显的一震，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略见凌乱的衣衫，却没有作答。恪儿也好像意会到了什么，没有再追问下去，帮忙着那两名侍女把李承乾抬下高台，脸上挂着一副沉重的神色，与他那小小的年纪殊不相称。
高台上的众人也都显得心绪低落，垂着头不吭声。
就是这样，在六月的艳阳之下，弥漫着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远处再次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众人的心弦都绷得紧紧的，一听到这异声，立时都跳了起来，极目远眺。退守在一旁的齐王府卫士，也都纷纷转向声音来处凝望着。
远远只见前来的当先一人却是文官打扮，后面跟着一条黑黝黝的大汉，再后面是一群手执长矛的卫士，看其衣饰打扮却并非秦王府的人，而是宫内的宿卫。
我心中一动，那群人已走近前来，当先那文官打扮的人高声叫道：“圣旨到！”
洛姐姐向我打了个欣喜的眼色，向高台上的众人说了一声：“快下去接旨！”便当先下了高台。我和余众也跟着陆续地走下高台，步出秦王府的大门，迎着那宣旨的人跪了下来。
一旁的齐王府卫士本来犹有迟疑之色，见我也跪下了，便都落马下跪。
来人原来是黄门侍郎裴矩，他当中一立，展开黄绢的卷轴就念了起来——
“建成、元吉嫉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讨而诛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朕当委之国务，立为太子，并令诸军皆受其节制，不得违命！”
我脑中“嗡”的一声，只听到一个“诛”字在我脑海时不断地回荡。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诛”？元吉……元吉给杀了吗？是弄错了吧？被“诛”的只是太子吧？
我顾不上礼仪，抬起头来冲着裴矩就叫起来：“元吉在哪里？元吉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这里！”说话的不是尖声细气的裴矩，而是一个粗鲁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原来是站在裴矩身后的那个黑黝黝的大汉，他手中提着一个布包，“啪”的一下扔到我面前。
布包散开，从里面滚出了……两个人头！
其中一个须眉戟张、怒目圆睁，是太子！另一个……另一个……是元吉！元吉的脸上沾着血污，可他的眉目里洋溢着的，却竟是微微的笑意。可是那笑意，就好像是在讥笑着我，讥笑着我的自以为是，讥笑着我的痴心妄想……
“元吉……”
我听到自己尖叫了起来，扑上前去抱住了那头颅，紧紧地搂在怀中。然后，我还听到宇文宝的声音在怒吼：“你说齐王不会给杀害的，你说的，是你说，你骗我们，你骗了我们！”
我抬眼向他望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隔着泪帘，我隐约的见到宇文宝那被怒气扭曲的脸庞在我面前摇晃。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清楚，只觉得传进耳朵里的所有声音都幻化成一片的嗡嗡之声。我能清楚地听到的，不知道是我自己真的在喊着的，还是只不过在心里叫着的……“元吉——”
忽然，眼前光芒耀目，一柄长剑迎着灿烂的阳光当头劈下。我忽然又听得见宇文宝的叫声了，他在叫：“杀了你！杀了你！”
我却感到自己在泪水泗流之中笑了起来。
好的，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但突然之间，一个黑影插进了我和那长剑的光芒之间，一声女子的尖叫像要刺破我的耳膜一般响起：“不要——”
一切都只在一霎之间。下一刻里，我感觉到的，是一个温热的躯体倒在我身上，越过那躯体的肩头，我看到那柄长剑深深地插入其后背，鲜血像喷泉一样向四周飞溅。随即也有一股热稠的液体喷到我的脖子上，我低头一看，是从那躯体的口中吐出的鲜血！
“洛姐姐——！”
那扑在我身上，给我挡了那致命一剑的，自然就是……洛姐姐。
我翻过身来，反手抱起了她，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迹斑斑，嘴角却掀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我痛哭失声，“你做的什么傻事啊……”
“小曼……”她颤动着满是血污的双唇，“……求你……不要怨恨世民……，我替他……偿命……以我这一命……偿你丈夫的一命……”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来偿命！”
但洛姐姐好像已经听不到我说的话，眼珠转向上方的高空，喃喃的道：“父皇，你又来接我了吗？这次……我跟你走……”
“不要！不要！不要！”我尖叫着，好像这样就能把洛姐姐在幻觉中见到的那个前来接她的幽灵吓跑，“洛姐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我只有你了……”
然而，在我的放声大哭之中，那本来抓紧了我的臂膀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洛姐姐那双澄明如水的眼睛也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