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相约（杨曼）
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面前的景物慢慢回复了清晰，那斜飞入鬓的剑眉、那高挺的鼻梁、那深邃如潭水的双眸、那两片血色仍显得太淡了一些的薄唇，也就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没事。”我挣扎着从喉间挤出这一句，思绪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嗖”的一下就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同样四周人群熙攘的情景里——当年那个与我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碰的少年，眼中笑意浓盛，眼神却锐利如箭，一手扣在我后颈，一手却持着尖锐的钗尖在我脸上威吓着……
但是如今，他只是一手抓在我肩膀上，眼中没有笑意，眼神更是深不可测，无从揣度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一说出话来，他的手便迅速地缩回，离开了我的肩膀。
“先进去坐下吧。”他目光扫向其他人，不像是在对着我说话。
众人又是七手八脚的搀扶着我进了万贵妃的寝殿。
安坐下来，在万贵妃的谆谆相询之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我就明白了秦王的来意——他是来探望过继给了万贵妃的儿子李宽的，就是刚才我看见他牵着的那个五岁的男孩。
我往万贵妃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却正抱着我的女儿，与奶娘一道絮絮地谈着那婴儿的事情。在这一刻，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女儿身上，没有谁看着我，除了……
我慢慢将视线转往身前对面，落在他身子的腰腹之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处好奇的瞪视着我——是李宽。这男孩靠在他身上，小脑袋正好抵在他的腰间。我也借着细细地打量他，以便视线可顺理成章地往他父亲的方向望去。只见这男孩脸色苍白，显得体虚质弱，与他那矫健体强的父亲颇不相似。在他脸上，似乎只有从那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与那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里，才能隐隐地看出些许他父亲的影子。
我的视线仍只敢在那男孩身上移动，从他的脸庞慢慢的往下移到他的双手上。那双小手，其中一只随意地搭在他父亲的大腿上，另一只则紧紧地攥着他父亲绕过他腰间把他搂着的那只手的拇指。这孩子是攥得那么的用力，指节都泛出了白色，流露出他内心的紧张。我怔怔的盯着那一父一子攥在一起的手，似乎我心中也有一根弦线在渐渐地收紧。
“宽儿……长得不太像我吧？”
忽然从对面传来这低低的话语，几乎完全被旁边万贵妃、奶娘和一群说着凑趣的话儿的婢女的喧闹声所淹没。一霎之间，我也几乎以为那是我自己在心中幻想出来的声音。但当我因一时的惊奇而不由自主的猛然抬头，把一直不敢直接射向他的视线落在他的脸庞上，于是他那含笑的眼睛便完全的映入我的眼帘时，我虽仍感到不可思议、但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在跟我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一如九年前的那次，我要深深的吸气，才能止住双唇的抖动，以便可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他的双眼却垂了下去，睫毛如那天晚上分隔着里间与外间的珠帘那样挡隔了外面的视线向内的窥视。他另一只空着的、没有被男孩攥着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孩的脸庞，“宽儿长得更像我三弟玄霸。所以本来……”他的下颔轻轻地向万贵妃的方向挑了一下，“……我是想让宽儿过继给三弟的。可四弟……说庶子过继给嫡子不合礼法，所以只好仍把他过继给本为庶出的五弟智云。”说到元吉，他的话音中起了一丝的波动，但终于还是把话都说完了。
他甚至再次抬起了双眼，直视着我，“原来，就连过继孩子，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呢。”他的眼中泛起丝丝的笑意。那话语中分明带着些许的讥嘲之意，但他那眼中的笑意却看不出嘲弄之情，与元吉一向提到他时眼中的讥讽之色就越发的浓重完全是截然的不同。
“元吉……总爱无事生非。”迎着他这含笑的目光，我只觉全身脱力，嘟哝出这毫无意义的一句答话，也不知道我这是在附和他的意见，还是在为元吉申辩着什么。
“四弟……只是太寂寞了吧？”
对面这轻轻道出的一句，却如闪电霹雳般落在我心头。我盯着他的双眼，那眸子却平静得波澜不轻。
“所以……才会总想生些事端。”他又补充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沉默了下来，眼睛也再次垂下，让我无法窥见他内心的思绪。
我正反复地回味着他闲闲道来的这几句话，他却突然起身告辞。我不由自主的竟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别，那样子还真像是……夫唱妇随。
万贵妃把我的女儿交还给奶娘，站起来要送我们。他却按住了她，道：“万姨，我还用你来送吗？至于齐王妃……”他转目看向我，唇角微掀，溢出微微的笑意，“……由我代你送她就是了。”
于是我们并肩向外走去。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似有一股无形却如巨石般的气息当头压下，让我喘息都感到困难。我斜斜瞥他一眼，只见他眼帘低垂，掩去了眼神，只有那微蹙的剑眉隐隐泄露出他内心些许的情绪。
“你……身子大好了吗？”我忍不住以低得只有我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出来。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还好……多亏了有你……”
“我只是……代元吉赎罪……”
“只是……这样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来，直视着我。
那眼神锐利如箭一般的感觉重临……不，那箭已经射出，早在九年前那一次，已一箭射入我的心窝里去……
“你……想说什么……”我慌乱地将视线移开，但他离我是那么的近，无论我的目光怎么摆放，在我视野之内的总还是他。
“小曼……”那一声呼唤低得几不可闻，却仍是字字清楚无比地钻入我耳中。
我全身颤抖了起来，窒息的感觉瞬间如潮水般涌至。我双脚一软，然后，我感到他抓住了我一边的手臂，像是要扶住我，但更像是……在把我拉近他身前。
“我想在这宫里跟你见面。你说，在什么地方比较好？”他的嘴唇就贴在我耳边，快速地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这恐怕是他自从九年前那次之后，跟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吧？我除了听到这话音，就还感到那气息从他口里喷出落在我的耳廓里，还有他鬓边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拂过我那一侧的脸庞。
我的下颔搁在他的肩上。我看到旁边的婢女侍仆们一脸惊慌的抢上前——他们以为我又要晕过去了，他是在扶着我，于是他们抢上前来要替过他的搀扶。
赶在婢女侍仆们把我从他怀中拉开之前，我迅速地略一转头，双唇在他耳边似有似无地落下一吻，以及一句：“玄武门……临湖殿……”
婢女侍仆们扶住了我，我转头看向他，他的双唇在颤动，是在无声地重复我的那一句：“玄武门……临湖殿……”
我微微的笑了，他的唇边也溢出丝丝的笑意。我们在为这个共同的秘密而微笑。
玄武门……临湖殿……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无心地挑中的地方，不仅是为我的情夫挑中的幽会之所，也是为我的丈夫挑中的……葬身之地！
只是，当时，我怎么会知道，这后来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