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血崩（李瑛）
好像其实只是过了一瞬间，但我却觉得时间漫长得有如没有穷尽。尤其当那下腹的痛楚越来越甚，渐渐到了我无法忍受、甚至神志又开始紊乱起来的程度。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手抓住了二弟扶着我的手臂，疼痛之下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他的肌肉之中，痛得他也不由得叫了起来：“姐，姐，你怎么了？”
他的叫声让我又清醒了一些儿，发现自己额上已满是冷汗涔涔而下，牙齿也不自觉地咬破了嘴唇，唇上渗出的鲜血混和在刚才吐出的血水之中，所以旁观的众人并没有发现。这一切与生孩子时的情形也是如出一辙！于是，一股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升腾而起，下腹的涌动与疼痛更甚。
“父皇……二弟……！”强忍着剧痛，我挣扎着叫出来。
父皇和二弟都一齐俯下身来听我说话。
“我……我要不行了。”
“不！”二弟的热泪落在我脸庞上，已经凝结了的鲜血又化了开来，染得我眼前也是一片的血红。“姐，你不会有事的，御医马上就来，你忍着点，很快……很快的。”
但是，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有着神奇的预感，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将会是我逃不过去的大劫。于是，我拼尽所余不多的气力，向着凑近我嘴边听我说话的父皇的耳朵叫道：“父皇……求你……答应二弟……答应他……让韦家姐妹……都嫁给他……”
“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歇着吧，求你了……”父皇还不及回答我，二弟已哭喊了起来。
“不……我再……不说，就……来不及……”好像有一把尖刀在我胸膛处胡乱的攒刺着，一股腥甜之意又再汹涌而上。但我用力地把它抑压了下去，只怕再吐一次血，就算我的气力不被耗尽而说不出话，父皇、二弟也不会再让我说。
“阿瑛，你不要说了，为父都答应你，什么都依你就是……”父皇的声音里也混进了泣意。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珠转向二弟。只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都让我觉得十分吃力。
“二弟……”
“姐，不要说了！”
“二弟……”我执着地吐出话语。
二弟似是感受到我眼中的坚持，终于还是把耳朵更加地凑近我的嘴唇。
我以低得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好好……待尼子……她……爱你。”
我分明地感到二弟的身子猛地颤动了一下。
是的，我看出来了。尼子妹妹，很爱很爱二弟。应该就是从九年前韦姐姐带她与二弟交往时发生的吧。尽管只是十岁的小女孩，但应该从来不曾与男孩子有过那样密切的往来，尤其是他们之间曾经是那么的谈得来——尽管谈的，其实都是另一个女子。
然后呢？后来的事我只能从韦姐姐对尼子妹妹的情况的片言只语的叙述中猜测一二。尼子妹妹从此不肯听到任何关于她婚事的话，应该是因为她不想考虑嫁给二弟之外的任何人吧。为此，她甚至不惜上吊拒婚来表达自己的决心。只是，在依恋韦姐姐、不愿离开韦姐姐出嫁这理由的掩饰之下，哪怕是亲如她父母，也想不到这一切与二弟有关，都以为是她长年累月与韦姐姐相处下来之后，养成了这样孤僻古怪的性子。
上次我跟着二弟一起与韦姐姐、尼子妹妹见面，韦姐姐说尼子妹妹自从上吊拒婚之后，从来不曾向她之外的任何人再说一句话，可那天，她却就向着二弟说了话。虽然那话听起来是拒绝二弟，语气也甚是不善，但她多年之后重遇二弟，就已经愿意跟他说上一句话了，这背后隐藏的深意，不是耐人寻味吗？
再有，韦姐姐说过尼子妹妹宁死都不肯再嫁人，她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却还特地通过我来向二弟为尼子妹妹提亲，这岂不是矛盾之极吗？如果尼子妹妹真的是谁都不肯嫁，那为了不嫁给四弟却转向了二弟，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除非……她其实并不是不愿出嫁，只是非二弟不嫁！
二弟满心满目里只有韦姐姐，尼子妹妹这些细微的奇特之处，他是觉察不出来的。但同为女子的我，却对尼子妹妹这份隐曲之意若有所感了。
于是，在二弟离去之后，我又再折返韦家，与韦姐姐促膝谈心，从她口中探听了更多的前情，包括韦姐姐其实是在问准了尼子妹妹默许愿意嫁给二弟的情况之下才来求我提亲的。一切近于大白之际，我直截了当地问韦姐姐：“尼子妹妹，是爱上二弟了吧？”
韦姐姐面色煞白，但还是轻轻地点下了头：“其实，我以前一直也只是在猜测而已，尼子不肯说出来，我也就不好追问她。这次，也全因皇命欲钦点她嫁入齐王府，才把尼子的心意给逼出来了。”
我们相对默然了好一会儿。
韦姐姐长叹一声，低声道：“是我害了尼子。我以为当年她年纪很小，不懂事的，就这样把她跟世民的来往切断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尼子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其实她什么都明白。我带她去李家的目的，虽然从来没跟她明说，但她全看破了。所以她跟世民往来，从一开始就已经抱着对方将是自己的未来夫婿的心思。我们这些大人的安排，她一直欣然接受，就是因为她确实也喜欢世民这样的孩子。谁知道，突然之间，我没再带她上李家。为的是什么？以她如此心思玲珑剔透，世民对我的痴迷，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所以，她又都明白了。因为我的缘故，左右了世民的心思，就断送了她这一段大好姻缘……”
说到此处，韦姐姐开始流下泪来，我连忙安慰着她，道：“尼子妹妹冰雪聪明，她这样的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是的，她没有怪我，所以她一直还是守在我身边。说是我照顾她，其实是她照顾我，帮着我抚养女儿，帮着我度过洛阳之战的种种难关……尼子太懂事了，宁可把她对世民的那份心情尽数深埋心底，装作是依恋我，其实……其实依恋我的是世民，她知道如果我受了伤害，世民会是多么的伤心。她……她是为了世民……而这样守护我的吧？”
到此地步，一切是完全的大白了。
“尼子……爱你……她爱你……”与韦姐姐交谈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掠过，我一边挣扎着重复这只有我才会向二弟坦陈的秘密。
“姐，你不用说……”世民的双唇贴在我的耳上，以同样低得只有我才能听到声音回答着我，“……你不说，我是不知道尼子妹妹对我的心意。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定了，拼尽一切都要娶她们姐妹一同过门。姐，你知道吗？当我跟明妹说，我要把她们姐妹都娶进来时，我说了一句话，明妹听了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赞同了我这决定。这句话就是——我，不要杨曼的悲剧，再在尼子妹妹的身上……重演！”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翘起，一定是因为笑意正在不自觉地四溢开来吧。
与此同时，我那一直强抑下去的那股热血，却在我胸腔处乱蹿之际，忽然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的，就冲到了下面，与下腹处的那股涌动汇合了起来。犹如狂潮拍岸，突然冲垮了堤坝，那热血与涌动合成一股强横无比的热流，从我下体处汹涌而出。
我体内一阵发虚，眼前又是一片昏黑。
我最后能听到的，是在一片尖叫声中，二弟与父皇的叫声最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血，血，姐的下面……全是血！”
“不好了，阿瑛，阿瑛这是……血崩……她是……失胎（按：即今天所说的“小产”）！”
然后，下体的痛楚也好，耳边的尖叫也好，突然全部消失了。眼前是一阵耀眼的白芒，白芒之上，母亲慈和的脸容浮现出来。她向我伸出一手：“阿瑛，来吧，跟我走。”
“娘，二弟呢？”
“他的事，你已经为他操心了一辈子了，就不要再操心了吧。你不是已经什么都跟他说了吗？”
“可是，爹跟他……他们以后……还有大哥和四弟……”
“尘世的事，就不要再烦心了。他们的纷扰，就留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尘世……？”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我牵起母亲的手，但临行之际仍是忍不住再向身后看了一眼。但后面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终于，我和母亲，手牵着手，向着前方那一片耀眼的白芒，缓缓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