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迷乱（韦珪）
李世民突如其来的“求婚”让我心神大乱。
九年前，我带着尼子到李家去，为的是让这李家的二郎能娶尼子过门。这陇西李氏自西魏以来凭军功起家，与隋室杨氏的先祖同在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之列，跟隋杨皇室也是皇亲国戚，与我韦家可谓门当户对。此外，我曾祖父韦公孝宽在北周时曾任析阳郡守，而邻近的新野郡守正是世民的外曾祖父独孤信，当时他二人关系密切、治绩同显，被荆州人合称为“联璧”，可谓一时美谈。因此李家与我韦家不但同为一殿之臣，而且渊源甚深。
九年前身为李家二郎的世民，年纪还偏少了一些，一时还不曾有人家登门求婚，但盯着李家欲与之联姻的高门大户想来应是为数不少的。而一来我想着自己很快就要出嫁了，须得尽快为尼子找到归宿，二来也想捷足先登，便说得尼子的父母答应让我带着她上李家去，先让他们两个孩子结成玩伴。待得世民和尼子年纪都再长上两三岁之时，二人成婚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年纪比我还小上两岁的世民没有看上尼子，却是迷上了早有婚约在身的我。第一次见到世民，他对我的痴迷就已是人所共见，我自然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当时见着我而现出如此失魂落魄之态的男子，实在也远远不止世民一人。但他如此一个小小男孩，竟也跟成年男子一般的对我神魂颠倒，我心里除了有着几分的难为情，不免暗自的也有着几分的欢喜。然而，及后似乎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害尼子与他的姻缘无法成事，却只是让我深感遗憾了。但所谓缘分天定，这种事情也无法勉强，我先前设想得再好，到底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只好就此作罢。
此后便是我自己的出嫁、亡夫、生子……世事变幻，昔时的心情于我早是灰飞烟灭。六年前再见世民，我惊觉往日的男孩已成长为翩翩的少年，机警多谋，竟是将当时以才智过人而著称的公主也捉弄对他无何奈何。只是，他也已经与她人订下了婚约，尼子与他的姻缘更显渺茫、乃至绝望。
从长安到洛阳，与世民隔绝更甚。我每日里孜孜埋首的，只是抚养女儿，照顾尼子，心无旁骛；而尼子，也变得越发的沉默了。刚才我跟世民的三姐李瑛说尼子以死抗婚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其实并不确切。尼子是早在与世民相亲不成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太愿意说话了。
当年，从天天送她去李府与世民谈天，到忽然绝足不再前往，她也曾天真烂漫的问过我：“为什么今天不去找李家二哥哥玩了？”我只好含糊其词地以“今天很忙，今天就不去了吧。”搪塞过去。我想着尼子是孩子心性，刚开始时会记得要去找她的“李家二哥哥”，但只要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去，她慢慢就会忘记。后来，尼子果然不再问那句话，却是变得沉默了起来，往往整整一天地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就如她坐在李府的花园的亭子里，与世民整整一天地闲聊那样——，只是现在，她光是怔怔的望着园中的花草，像在想着什么。
我猜想尼子虽然不知道大人们安排她与世民交往的心意，但毕竟是交上了一个言谈投契的小友，忽然从此不再见面，心情郁郁也是事属寻常，只要过得一段时日，她会淡忘此事的。尼子确实从此绝口不再提起或问起世民，但她的沉默却也从此变成了家常便饭。只是，那时她除了会与我交谈之外，其他人问她什么，她也会简略地答上一两句。但在上吊拒婚之后，她就彻底地不再跟我之外的任何其他人说上一句话了。
——不过，刚才尼子忽然在世民向我“求婚”之后迸出那一句“我可不想嫁给你！”却是自她上吊拒婚以来，第一次向我之外的另一人说出了第一句话！这句话刚从她口中出来之时，我只顾得上震惊于这话里的内容，一下子倒忘了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向外人说话这件同样值得我大为吃惊的事实。
然而，我更吃惊的，毕竟是尼子竟是当着世民的面说出拒婚的话来。本来，尼子确实一向不肯听取任何关于安排她婚事的话，似乎她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地陪着我这个寡妇丫角终老。但最近我韦家一族回迁长安，欲与新朝的天子交好，主动地提议两家联姻，皇帝李渊也大为欢喜，却竟是点名要把尼子许配给四皇子齐王元吉。
我闻讯自然是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姑且不论尼子是个宁死不嫁的犟丫头，就算她肯嫁，我也绝对容不得让她嫁给齐王这般脾气暴躁之人。九年前我打算让尼子嫁入李家之时，就已经好好地查探过李家各个儿郎的情况，知道世民文武双全，最是尼子的佳偶，可元吉却是连他母亲都嫌弃的，哪能让这样的人成为尼子的丈夫？
当时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尼子见我举止有异，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洁净无瑕的脸庞，忽然激起了一股决念——哪怕要我牺牲所有，也要保护尼子，也要让她得到幸福！
我深心之处，其实一直有在怀疑着一件事。但尼子自己不说，我也就不去触及她的内心，探寻真相。但到此火烧眉毛的危急之际，我也只好冒险一试了。于是，我把皇帝想让她嫁给齐王以成两家联姻之好的事，全都向尼子和盘托出了。
尼子一听，果然面色煞白，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我问她怎么打算，她咬着牙关只是重复多年前上吊之后说的那句话：“我不要嫁人！”
“但这是皇帝的圣旨，只怕你不嫁是不行的了。”
“那大不了就死！反正，我也不是没死过。”说到一个“死”字，尼子反而显得镇定了下来。
“可是，现在是皇帝的旨意，你如果再来一次以死抗婚，一旦触怒了皇帝，那不要说你性命不保，韦家全族上下都会受到牵连的。”
尼子的脸色又苍白了起来。我知道她不怕死，但她至少不会想我因她之故而受到牵累。
我看她沉默了下来，便终于说出了试探她心意的话：“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是遵从皇帝的旨意嫁入皇家，但我们求恳皇帝不是让你嫁给齐王，而是嫁给……秦王呢？”
尼子低着头，两手执着自己衣衫的一角不住地绞扭，但没有吭声。
我等了好一会儿，又道：“如果你不出声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话说完，又过了好一阵子，尼子仍是那样低头玩着自己的衣角，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也好像是听见了，只是选择了……默许。
“那就这样吧。我去求秦王，由他来出面向皇帝说他要娶你，这就比我们公然拒婚要好得多了，对不对？”
尼子仍是不说话，似乎她就是对着我，也开始选择了沉默。
然而，我终是确定了心中多年的一个疑惑。既是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再犹豫，我马上前往李瑛的府邸，请她到秦王府探问世民的心意。没过几天，李瑛没有带回明确的答复，却是带回让我更感惊喜的消息：世民竟是要亲自到我这里来。我自觉此事更多了几分把握，自然是一口就应承了。却没想到……
我是有想过，九年前的男孩、六年前的少年到今天贵为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可能仍对我还抱有些许当年的少年情怀，但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这份情怀竟是深入到他的骨髓之中，在这多年之后，他仍主动地向我开口求婚，甚至为讨好于我，不惜答应把尼子也娶进门去。
尼子突然开口迸出一句“我可不想嫁给你！”，霎时之间我吃惊不少。但转念想到那个在我心中疑惑多年、在此前的试探之中似乎得到了证实的想法，吃惊之情也就大半释然了。
我搂紧了一下仍把脸庞深深地埋在我怀中的尼子，斟酌着言辞，向站在我面前、被尼子突如其来的那一句噎得好生尴尬的世民道：“秦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早为他人之妇，先夫亡故多年，我的心也就多年来都有如槁木死灰。再说，这残花败柳之身，也不堪侍奉君子……”
“韦姐姐！”世民厉声打断了我的话，“这里除了我们就是瑛姐姐和尼子妹妹，都不是什么外人，你又何必向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以秦王的身份向你下教令。你若是讨厌我，不愿下嫁，那我自然不好勉强。但如果……如果你不嫌弃居妾室之位，我真想……我真的是很想，可以从此照顾你一辈子，好让你再也不用吃在洛阳时那样的苦了。”
听着世民恳切的诉说衷肠，我那声称已是槁木死灰的心，终是不由得怦怦乱跳得恰似少女为着情人的温柔软语而心如鹿撞。
该死，该死，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年已二十有四的我，不是早该过了那个满脑子痴心幻想的年华吗？为什么还会为着这样的言辞怦然心动？更不要说，我比他还大着两岁，而且还是个……拖油瓶的寡妇！
想到此处，一股莫名的悲苦之意升腾而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语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决无讨厌秦王的意思。只是，先夫故去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当时如果不是还怀了孩子，我一定活不下去。事到如今，一切已经太晚。我只想，在这余生之中把女儿抚养长大，再就是尽我所能照顾尼子。其它事情，我已经……没有余力去想……”
“不，你说的不对。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情会是太晚的。请嫁给我吧！我，会让你的心活回来。”那声音，执着而自信，“至于你的顾虑，你都不必再顾虑了。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视如己出的爱她。还有尼子妹妹……”世民望了一眼已经从我怀中又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的尼子，“……只要她愿意，我就把她也纳为妾室；如果她不愿意，我就当她是我的妹妹。不管她怎么想，我总是……一辈子的，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