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端,御前——
“父皇,有人点烟火了!”
众人遥望去,果然,在留芳亭方向的夜空上方一束花火升空而起,骤然绽放。
“也不知是谁有幸,能拔得头筹?”穆帝笑言。
“不论是谁,都是我楚国的才俊栋梁,父皇的好臣子。”妥帖的回话、恭敬的姿态,赢得阶下一众人纷纷附和。楚景密目视林苑处,笑的极为自信,不论是谁,总之,不可能是他。
而此时,顾长远不禁心中起疑,也许林苑事件本身就是被事先安排好的。因为楚景密笑得太过自信,以至于有丝丝张扬的味道,就像是,等待回收猎物的猎人一般。若果真如此,楚景辰和梨落岂不是……
侧首看向楚景密身旁的灰衣之人——钦天监监正严录,此人年过中旬,双目有神,面容严峻,正垂首与圣上低声论述奇门之道。钦天监向来只掌管历法,推算节气,何时又改专攻奇门之道,甚至成为楚景密在朝堂上的一颗棋子?
似感觉到了顾长远考究的视线,严录抬起头一双炯目与之交汇,而后二人皆不同声色的移开。一人继续讲述奇门之法则,一人继续手执酒盏细细而品。
“圣上,是辰王爷、辰王妃和何将军。”皇后温言而道,悄悄瞥一眼面色惊讶的楚景密和韦贵妃,暗自一冷笑。
“父皇,儿臣幸不辱使命。”三人款款而拜。
“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穆帝龙心大悦,“何将军亦是胆识过人!”目光在扫过梨落之时,微微一愣。
“启禀父皇,儿臣在林苑内,不小心被树枝勾散了发髻,有失礼仪,请父皇恕罪。”在御前,女子散发是极不敬的。梨落暗道自己大意,早知道便该让浣鸢盘一个牢固的发髻,再不济多带几根簪子亦是好的。
“落落并非有意失礼,还请父皇恕罪。”楚景辰亦俯身一拜,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众人不禁相视一笑,看来林苑一游,使得辰王爷夫妇“收获”颇丰。
穆帝大手一挥,“无妨,都起来吧。”
又是一阵诧异。众所周知,穆帝向来重视礼仪之道,从前偶有臣子或者帝姬在御前失仪,重则杖刑,轻则申饬。而像今天这种,连丝毫的责怪都未有的情况,从未发生。众人不免的又多看这位辰王妃几眼。
“不如,让辰王妃到臣妾宫中去梳洗一番吧?”皇后向穆帝婉言道。
“也好。”穆帝点头而允。
“辰王妃请随奴婢来。”一素衣宫女上前领路。
向楚景辰和何以暄投去放心的一瞥,随着宫婢离开御花园,经过一道九曲回廊,便到了皇后的延福宫。
“辰王妃想梳什么发髻?”领着梨落安坐于镜前,素衣宫婢细声问道。
“都行。简单一些的。”
“是。”女子手持篦箕细细梳理,巧手翻弄之下,再用几根青玉簪加之固定,挽成一个垂云髻,复而又挑选了几只金钿欲稍加修饰。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梨落出言制止。女子看向镜中的佳人宛若清水芙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顾盼神飞,见之忘俗,饶是她身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亦不免一讶。
“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不知何时,皇后已至门口,梨落急忙起身参拜,被皇后轻轻托起,“辰王妃不必多礼。”又转至一旁对先前梳头的女子吩咐道,“翡烟,去把那套蓝田白玉钗环取来送于王妃。”
刚欲婉拒,却被皇后一个手势制止,“既然嫁入皇室,总不好费了礼数才是。简约大方固然可嘉,倘若因此而失了皇家的尊严,那便得不偿失了。”语重心长,恰到好处,既显了皇后之尊,又表了可亲之态,着实厉害。
梨落闻此,不再拒绝,屈身一拜,“谢过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辰王爷在外求见。”翡烟手捧一蓝缎锦盒,面带笑意向皇后回禀。
“瞧本宫,光顾着自己说话,却忘记有人心急如焚呢?”笑看梨落,“如此,本宫也不留你了。翡烟,送送辰王妃。”
“梨落告退。”福一礼,浅浅而退。
待出了延福宫的宫门,便看见楚景辰孤身一人独立在殿宇前。茫茫月色下,夜的气息混合着他墨色的衣袍,更显浓重。他目眺远方,眉心轻锁,似在径自神思。风扬起了他的墨发,拂过他如刀削般惑人的容颜,带着与往日不同的冷峻。凝望的凤目和微抿的薄唇,透露出他此刻心中挣扎在黑暗下的汹涌思绪,衬着夜月,泛着幽暗的空蒙,甚至,带着一丝丝浅薄的孤独。
“你来了。”回过神,与她的视线相交,泛着笑意。
“是,我来了。”
毫无头绪的对话,像是两位相知多年的旧友,遭遇重重离别,而今复又相逢。她仿佛能读懂,为何此时他的身影会在寥阔的宫宇前独显孤暗。那身后的满目花灯初上,都繁华不过他心中那块早已成辽原之势的黯然。
看了一眼手捧锦盒的翡烟,对梨落说道,“走吧。”
一路无言。出了月华门,何以暄正和几位大臣话别,瞥一眼梨落安然无恙,神色稍缓。
“有劳了。”接过翡烟手中的锦盒,正欲与楚景辰解释来由,却察觉有异。偏头左转,但见一中年人身着灰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满眼中竟是浓浓的探究和不可置信。
是他?刚才在御花园内未细细观量,而今亦不愿多生事端,所幸熟视无睹。
“柒……”微嚅一声,改口道,“辰王妃。”遥遥而拜。
楚景辰心中一讶。这人便是新到任的钦天监监正,楚景密的新“门客”,这次林苑之祸亦出自他手笔,不由冷笑。但他为何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却径直拜向梨落,且态度尤为恭敬?转而再看梨落,目不斜视径直而过似未闻,嘴角微带淡淡的弧度却含三分讽意。
狐疑之下,不欲多言。向何以暄微微颔首,出了宫门。
“你的伤……”安坐在马车上,盈盈双目望向楚景辰。
“不碍事。”看着她为自己略显担忧的眸子,心中微霁,“倒是你,不怕留下疤痕?”女子不是应该最介意这个的吗?
梨落急忙捞起袖口看了看,血已经止住了。轻轻缓一口气,想来伤口不深,细细地把包扎伤口的布条整理好,应该不会有疤痕吧。
楚景辰瞳眸一动,她从来都是淡然而沉静的,这番小女儿姿态他倒从未见过,心中适才的阴郁已然去除了不少。
“放心,不会有疤痕的。”不会有,因为他不允许。
稍稍安心,低头瞥见楚景辰的左手袖袍上似乎有一片隐隐的暗痕,像是水渍。一惊,撩开衣袖,白色的布条已然变成鲜红,血仍止不住,湿了墨色的衣袖。
“那是血?你!”还说不碍事?这个人当真不要命了?挑开帘子,“随安,马车再快一些!”却未见一旁楚景辰不动声色弯起的嘴角。
辰王府的马车在空阔的宫道上疾驰,巍峨的楚皇宫在迷离的夜色下渐行渐远。延和殿上方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月下仍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飞檐上象征着帝权的两条金龙,仰首啸天,最终被隐埋在夜色里。
“一直撩开帘子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一个人人挤破头,都想去的地方。”梨落轻道,声音透出些许飘渺,“那里有至美的风景,至丽的容颜和至盛的繁华……”
“还有至薄至浅的亲情、至丑至恶的人心。”楚景辰笑的讽刺。那是曾一起读书习文,一起打马观花,一起青春年少的亲兄弟,终抵不过时间和年岁的倾轧,抵不过身在帝王家注定污浊的命运。看一眼臂上的口子,“不都是为了那座人人倾羡的延和宫吗?不都是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座吗?”
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神情,不可一世的骄傲卓然下透出丝丝叹惋和疲惫。
“你也想要那个位子,不是吗?”梨落轻道。
“那于我是毕生的责任、是义务!”凤目中闪烁着目空一切的气势和不可阻挡的决心,容颜肃穆凛凛仿佛手握整个苍生的依托,“什么是一个帝王的责任?帝王的责任是掌管整个国家甚至是天下,使万民归顺,过上富庶的日子,远离一切贫困动荡。他需要有一颗清明的头脑,察觉出民生疾苦、官吏弊漏、边疆隐患;需要冷静睿智、任人唯贤、政令得当,一言一行一举皆为万民不二的信仰与表率。一个帝王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伟大帝国的事业,为了一袭子孙后世的万世荣光!而不是像我的父皇一样,甩手政事,不闻不问;更不是像我的兄长一样,任人唯亲,鼠目寸光!”
梨落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坚定的眉目,他威凛的话语,他散发出帝王之势的完美容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何以暄会选择甘愿跟随他。他与生俱来便有一种让人自甘折服的气质,他的布局谋篇、他的胸中沟壑从来都是用一个真正帝王的眼光来与之相持。
很多年以后,当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她都不会忘记,曾经在这样一间无华的马车里,一个男人对她剖开内心最真实的祈望。那个男人话语间带着无上的威仪与气度,构建出一位千古明睿的英主,主宰着令她神往的万世荣昌。
帝星渐暗,新星逢左辅右弼,七杀隐入紫薇宫。已然势不可挡,一切都是天意。
—————梨落和楚景辰所不知道的情景的分割线———————
(一)
“李嬷嬷,你看见了吧?”
“是,老奴看见了。”
“像啊,真的很像,不是吗?”
“其实也不是很像,只是站在那儿的神情,会无端端的让人想起她。”
“是吗?你没见圣上看见她散发后的神情……”
“娘娘,那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都老了……老了……”
是夜,再多的奇珍古玩和富丽堂皇也抹不去如红烛垂泪般,一室心殇的,悲凉……
(二)
“严大人,对于你所做的,我不便多说。但请你一定把改忘的都忘了,尤其是……对于某人……”
“她……她是柒小姐对不对?”
“你!”
“是柒小姐!一定是……一定不会错!她怎么会成王妃的?她……”
“严录!我再警告你一遍,把该忘的都忘了!不许去打乱她的生活!”
“哈哈哈哈……打乱?怎么打乱?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你……你喜欢她对不对?你喜欢她!哈哈……”
“严录你这个疯子!你给我闭嘴!”
“没有结果……没有结果的!你命带七杀,终身孤绝……哈哈……没有结果的……”
是夜,谁乱了谁的意,谁凉了谁的心,谁的心浸在夜里,碎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