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散早朝。太极殿前。
“顾相留步。”
顾长远回首，只见黑色颀长的身影已缓缓行至自己面前，笑而问道，“顾相待会儿，可有空一叙？”
简单明了，毫不含糊的直白让他竖起老狐狸本能直觉。
“顾相可是没空？”毫不留情地打断，目光一闪而过的锐光。虽为问句，却包含着一丝压抑的胁迫。
凭着几十年纵横官场的经验，顾长远仿佛能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自他官拜丞相后，向来不欲介入党羽之争，对于二位皇子的态度亦若即若离。世人只道他处事圆滑，是只十足的老狐狸，殊不知他只是担心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而眼前……飞快地在脑中分清利害，爽朗笑道，“既是辰王爷相邀，老夫自是求之不得了。”
楚景辰点点头，凤目含笑，“顾相请。”
“王爷请。”
聚仙楼。
陈酿在握，珍馐满桌。酒已过三巡，而眼前的这只老狐狸仍然不动声色，楚景辰心下暗笑，面上却一派谦和舒意。
“承蒙圣恩眷顾，景辰得以与府上结亲。在私底下，还得称顾相一声岳丈呢。”说罢，举起手中的白玉杯，向顾长远款款而敬。
“王爷言重了。君君臣臣之道，老夫莫不敢忘。小女能够嫁进皇家，服侍王爷，她之福分。”语态诚恳之至，挑不出一错。
楚景辰摆了摆手，笑言，“是丞相府好风水，倒是让景辰与二哥皆能携美而归……”
话中似含淡淡讽意。楚景辰本意在梨颜，可最后却未得偿所愿，顾长远揣测着，许是终归年少，咽不下这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话锋一转，“留醉虾可谓聚仙楼的金招牌，不知顾相以为如何？”语调淡淡，修长的手指却贴着白玉杯沿，细细把玩。
顾长远起疑，面上仍笑意，点点头，“肉质鲜嫩滋含酒香，的确堪称一绝。”
不愧是和稀泥本事一流的老狐狸。楚景辰指尖一动，指向另一盏分毫未动的红果，“这可是青州盛产的佳品柿果，帝都难得一见，岳丈大人不尝尝？”
“这……”
凤目斜挑，勾唇慢道，“原来，顾相已知晓，纵柿果甘甜亦不可与虾蟹同食。本王还以为，顾相欲熊掌与鱼，兼而得之呢。”
语中带笑却纷扰了顾长远心神。抬眸，欲把说话之人深深看进眼底，奈何其人神色未变，笑睨处仍带三分懒散随意。
“王爷之意，老夫明白了。”心过千念，绕来绕去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择二而选其一。可如今时局未定，圣意不明，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他位极人臣，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拿身家性命玩笑。
如今时机未到，点到即止。楚景辰抬起手旁杯酒，垂眸含笑而收。
出了聚仙楼，却见一行人，为首者一袭云纹锦缎蓝衣，腰饰双鱼华佩，面含贵气，款款而来。
“原来四弟与岳父同在啊。”
“是二哥啊。”瞟一眼来人，唇边溢笑，“好巧。”
点点头，目光望向另一人，含笑如玉，“颜儿前阵子向我抱怨，说惦念双亲，后日正逢花灯宴，岳父和岳母务必早些来才是。”
浅浅而谈，端的是翁婿之礼，长幼之序。正是楚景密。
“那是自然。”顾长远笑答，“老夫先行一步，告辞。”
楚景密点头而允，依旧是一派风度，忽而眸光一闪，“四弟都说了些什么？扰得顾相神色不豫。”
楚景辰嘴角微挑，瞟一眼来人，“二哥，真是无处不在。”说罢，径自走开。
“王爷，他……”
抬手打断，看着远去的楚景辰，眸光已不复初时温和笑意，而被决绝的狠戾所取代。
“王爷不必气恼，这次圣上把花灯节交至王爷操办便是最好的证明……”一男子俯身轻道。
楚景密侧首，正是李俊。
而已走远的顾长远心中却是思虑重重。当今圣上一纸赐婚当真精明，平衡了相权与二王的关系，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一方独大，亦对他这个丞相有所节制。他本意自然是想借着这层指婚兼而得之，不过如今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心中一叹，言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皇权更迭怎容懦子？两位龙子都不是好与之辈啊。
——————————
庭院处，莺红柳绿春意盎然。
时不时有年轻俏丽的婢子轻身经过，悄然一瞥，羞红了脸，而始作俑者却丝毫未觉。
何以暄细看周遭的布局，楼阁亭台贵而不奢，雕梁画栋间自有一番精琢的皇家气派。一草一木陪衬之间，巧妙的组合中显露空间的大小纵横。树木葱郁怪石嶙峋间，高低错落有致。色彩冷暖繁简，线条直曲刚柔，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性格喜好和华贵气度。尤其是层层叠翠深处，柳暗花明的一弯帘后，疑似故人来。
“怎么了？”女子转首。
“是伏波将军来访。”浣鸢笑答。
女子亦露出笑靥，怪不得一干婢女全都魂不守色。提起裙角，嘴边含着浅淡如梨的笑。
愈来愈近，直到与记忆中的身影宛然重叠。俊才少年，身姿挺然，在茵茵树下，怀剑而立，明媚的春光于他身后散下了一片金黄。像是许许多多个时日的清晨，炫耀完他举世无双的剑法后，回头向她骄傲一笑。
暖暖的笑，一恍如昨。
他扬起下巴，终于看清了她。一袭嫩黄衬着满园春色，点染眉间无限芳华。嘴边绽开一个如风般的潇洒笑容，几分任意、几许不羁。
楚景辰迈入王府内廷看见的就是如此一幕。那个引人注目却又偏偏他想忽视的女子，此时正安然淡笑，却不是对着他。风拂过她的裙角，宛然天成，流彩似画，却单单刺了他的目。
“随安，怎可怠慢将军？”低沉的男音似含丝丝不愉，目光却胶着在那个十多日未见得倩影上。
“王爷。”浅浅一福，却是淡淡疏离。
“你来了，进去说罢。”何以暄似有所察觉，朝梨落暗投一瞥。
梨落看着二人的背影，轻叹。
风云际会欲遮天，天，将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