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记白子应声落下,素衣纤手婉转而收。
楚景辰凝眉,观之棋盘之上,已方黑龙欲势起,而白子依旧不温不火。食指与中指拈起一粒黑子徐徐放下,沉吟道,“洞若观火固然可嘉,却莫待过了时机。”
梨落淡笑,放下一子,仍旧是我行我素,“该出则出,该隐则隐。”
楚景辰细细婆娑着一粒黑子,圆滑玉润的表面透出光亮的泽度,凤目端得漫不经心,“何时该出,何时该隐?”
抬眸望向楚景辰,“你心里已有数,何必来问我。若无打算,为何无端端的来威虎营?”
楚景辰放下手中的黑子,似叹道,“人家属意的是六十万之众的神策营,我只好捡人家剩下不要的了。”
“那是因为你比他们都聪明。”梨落收回目光,凝望棋盘,“动静闹的太大、意图太过明显,当今圣上岂会坐视不理。”楚景密这一招太逊也太险,就算圣上本人对自己的儿子再宠爱有加,也不会任由自己的权力被瓜分而无动于衷。她有预感,当今圣上这条大龙若隐则已,若出势必惊人。
“说到底,还要多谢你。”楚景辰挑眸,“箭矢如飞,挥袖而出。”赵昭向来是个一言九鼎重义气的汉子,有他的一句“座上之宾”的承诺,事情会简单容易得多。
摇摇头,她哪会射箭。“若是再长半寸,我铁定不中。”转念一想,“若我未中靶心的话,你当如何?”
“不中便不中罢了。”楚景辰笑笑,眼中目光一柔带着宠溺望向梨落,“我楚景辰的王妃纵是有千般过错,谁又敢言?”
似狂妄,却有理。
这是在说自己?梨落本能地回避目光,偏首望向一侧,车帘随着马车很有节奏地微扬起,可以从缝隙中望见帘外的景色。两个人相处时,楚景辰经常会突然冒出类似这样的一句言语,而她已经很极力地想要去忽视了。
他要的和她要的相差太远了,没有未来,谈何开始?
重新拈起白子,落下。梨落已复淡然,“威虎营为何不见李临?”
楚景辰观摩棋局,亦按下一子而后答,“李临除了任伏虎将军掌威虎营之外,还领了皇城按右使一职。”
梨落了悟。皇城按右使虽说只是个虚职,并无具体负责的事项,却是由历来帝王心腹所任,其中之意义不言而喻。
“这么说李临是圣上的人……”
“是啊,而且和赵昭两两不和。”楚景辰补充到,笑的颇为诡魅。
原来如此,梨落心道,他这是来招兵买马。
楚景辰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指尖的黑子,突然问道,“何以暄和拂碧是怎么回事?”
“什么?”梨落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感叹他敏锐的洞察力。
“何须隐瞒,拂碧那点小心思也就何以暄那愣头发觉不了。”而后似感慨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只可惜是女子之身,不然又是员猛将。”
“你也认为女子就该呆在家里绣花弹琴?”梨落抬眸。
楚景辰似明白她的不满,一笑反道,“不然呢?世间如你一般的女子,能出其二?”似赞似慨。
这话里包含的意思,梨落不愿细品,只是低头细细研究着该落子何处。
纵横间,黑龙已蓄势待发,一旦脱壳必将猛于虎豹。楚景辰的棋路棋风果然与他的人如出一辙,大处着手、气势如虹,关键时刻一鼓作气、釜底抽薪。再观之白子,沉稳而静、似乱实精,她喜于小处伏笔,稳步求胜,间或带些女子的细致入微。
这盘棋,不到最后不知鹿死谁手。一如这整个江山、整壁天下。
“奇门占术有趣吗?”楚景辰一直不懂为何一个女孩子偏偏要学这个,世人皆知只要念谷出来的人,不论是医是商又或文或武都是当世罕见的奇才。他,确实想多了解她一些。
梨落清脆敲下一子,并未看他,只干干道,“无趣。”
楚景辰再观棋盘不禁讶然,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白子所连之点之线就像是弯无形的锁链,抑制住了己方黑龙之势。眸光一动,唇角微弯,挑起黑子落下。盘中黑龙化尾为首,顿时又鲜活了一般。
“好棋。”连梨落亦忍不住称赞。
“不如你算算,这盘棋谁会赢?”懒懒地凤目一瞥,光华流转。
梨落敛了眸子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
楚景辰心中暗笑,念谷的人吗,就快要成了世人口中的神仙了。
“那你能算些什么?”
想了片刻,道,“满天星辰对应芸芸众生,而方位走向暗示沉浮百态。一环一扣,环环相扣。”
楚景辰桀骜一笑,这种佛道之类的玄言玄语他自是听闻不少,又道,“那你能占算出我的命数吗?”
心知他并非是容易搪塞之人,语道悠悠,“君之尊贵,远不止于此。”
此言意喻非常,楚景辰依旧不动声色,“那你自己呢?”管他命定几何,向来都是由他不由天,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女子,这个幽静深远如兰花般浑然天成的女子,她今后何去何从。
自己?
了了一笑,她也曾问过师傅这个问题。
“习此术者,参不透己之命意、看不透己之生死。”
这未尝不是一种讽刺呢?看透他人又如何,与己何助?与己何干?
执黑子的手一顿,凤目闪过一丝精光。瞬间只身越过,扣住她的腰将她压在身下,强大的力度不容抗拒。
梨落一声惊呼,再抬眸,一支羽箭已然没入棋盘寸许,箭尾余音微颤。
睁大眼睛,似不可思议。回看楚景辰一眼,嘴角斜翘,深如漆潭的眸子看似沉静,却酝酿着愈来愈浓的风暴。
外间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夹杂着王府亲卫抵抗的抽刀声此起彼伏。竟有人欲为行刺之事?
楚景辰冷笑一声,未见丝毫慌乱之色,只是静静地安坐于马车上。隔着车帘杀喊声、刀戟声,不断传入二人的耳朵,而羽箭再无半支没入车中,刺客亦未能靠近一丈之内。
梨落的手被楚景辰牢牢地握住。
“怕吗?”他问。
摇摇头,“不怕。”她答。
楚景辰欲伸手挑帘而望,想了想身旁之人,复又垂下。“留活口。”仅三字,却带着冷彻骨髓的寒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杀声止。
楚景辰掀帘跳下马车,梨落亦跟随出来。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然面对周遭血淋淋的尸身,仍忍不住紧紧绞起双眉。
一名黑衣男子被反绑双臂,带到楚景辰面前。
“谁指使的?”
男子低头不语。
“不说吗?”笑得妖惑,却是极怒的前兆。
男子终于抬头,望了望面前的二人,突然嘴型微张,一点银亮直吐而出射向梨落面门。楚景辰大惊,挥袖矫捷,食指和中指掐住暗器尾端,再一看发现银白色的尖锋上闪着幽绿色的光芒。
竟然淬过剧毒?
楚景辰凤目燃火,杀意毕现,“自寻死路!”将暗器和着凌厉的掌风运力打回,直逼男子眉心,男子应声而倒。
这是梨落第一次看见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黯淡,第一次看见楚景辰出手置人于死地,招式狠辣,毫不留情。尽管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其实她早该想到这条帝王之路本来就不只权谋较量这么简单,在一道道权谋较量的背后,不正是掩埋着一条条血淋淋的生命吗?只不过这些逝去的鲜红都被冠以“敌人”的名讳,所以他们便该死,便死得理所当然,便可毫无怜悯。
梨落回神,才发觉楚景辰已唤她数声,目光之中的担忧与关怀之意显而易露。
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吓着你了吗?”楚景辰问。若是知道有此番凶险,一定不会让她随之跟下马车来。
“没有。只是毁了这盘好棋了。”梨落平静笑道。
楚景辰蹙眉,他分明看清她愣神间眼底闪过的一丝无力与疲惫。
“他欲伤你。”他道。
“是。”她回。
她懂他的解释,亦懂他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凭心而论,这个男子其实一直对她很好,给她世间女子皆艳羡的荣耀,更未曾强迫于她,甚至给她绝对的自由。可如今平白无故地,她对他油然而生出一股无力之感,带着苍白的凉意滋生出一道一道的沟壑,横阻在本就相隔遥远的二人之间。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袭?”静了静心,梨落一边问,一边收拾盘中的散子。
“是。”他很早就注意到云城之中的这股势力,而今天确实是做了万全之策,除了适才刺客偷袭梨落的那一幕。掌心紧握成拳,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们的。
再看梨落神色自如,玉白的指尖轻点,将黑子与白子各自分开。再平常不过的动作被放在她身上就变得无限清雅与娴静。
轻抓住她的指尖,笑问,“这次你没算出我有劫了吧?”
指尖瞬间抽移,“并非命中注定的天意,自然不能算。”
“为什么?”楚景辰追问。
呵……轻笑出声。“既可趋避,便是能擅改之。既然可改,又怎算得了天意?”
天意,不论是劫是幸,向来无从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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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一望无际的晴空如洗,碧蓝透彻,阳光微暖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还未到晌午便亮得人眼难开。
梨落行至书架前,正欲向往常一样边读书边等午膳,发现桌子上搁着一封未署名的信件。
“浣鸢,这个是谁的?”
浣鸢瞧了瞧,摇摇头,“不知道。”忽而想起什么,“对了,今天早晨绯棠夫人来过,见小姐还未起身,稍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梨落迟疑,拆开信件,秀丽的字迹跃然于眼前。浏览完之后神情已变,“绯棠夫人走了多久?”
“近两个时辰了吧。”浣鸢答道。
梨落心中有些懊恼,第一次觉得自己贪眠误事。秀眉轻拢,犹豫了一会,终是朝楚景辰的处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