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近午时，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不备，马车骤然停下，浣鸢连忙扶住身形一晃的梨落，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车夫的声音隔着车帘无奈的传来，“回浣鸢姑娘，前边围了一群人，把路给堵了，所以过不去。”
梨落和浣鸢二人对视片刻，不禁起疑。是谁如此大胆子，在天子脚下，云城之中公然闹事。浣鸢掬起帘子，往外看去，街道上挤满了路人，议论纷纷，隐隐间夹杂着哭喊声和叫骂声
“小姐，我去看看。”说罢跳下了马车，转而向车夫吩咐道，“把车停靠在边上。”
梨落安坐在车内，适才舒适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本不欲多事，可周遭议论声此起彼伏，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依稀之间，韦贵妃和楚景密的名讳传入耳中。再次掬开帘子，见浣鸢小跑回来。
“前面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李统领的车架被冲撞了，正起争执呢。”浣鸢答道。
李统领？
梨落恍然一悟，是李俊！她险些忘记了，新任的禁军统领正是韦贵妃的远方外甥。可即便如此，他也没道理堵在这皇城要道之中？
“我下去看看。”
几番下来，终于摸清了大概。原来是位商贩老汉，无意间惊撞了李俊的车驾，本来也不是件大事，可怎地这商贩之女生的小家碧玉，被李俊一行人瞧上了，硬要拉回府去。
这等市井流泼行径出现在朝臣身上，着实让人反胃，更何况在天子脚下，公然以官压民，莫不是要天下人寒心吗？
隔着人群，梨落并不能看的真切，只闻女子与老汉的哭求声，心中一阵烦乱。忽而，一声女子尖叫，便有刀戟声传来。原来是老汉的女儿不愿屈从，几欲自尽。
“怎么能这样！也没人管管吗？”浣鸢已气急。
“管，怎么管？”一老者愤愤而答，“人家上头可是有皇子皇妃撑腰的，都是寻常百姓家，哪个敢多惹闲事？”脸上写满了无奈。
如此下去，岂不酿成血案？梨落皱眉，正欲穿过人群出手阻止时，一阵急促马蹄声骤然而至。转头望去，竟是一小骑王府亲卫，领头人正是楚景辰。
一袭黑袍加身立马背上，华贵逼人，风姿傲然，凤目中含笑，不怒自威，“李统领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
周遭的民众纷纷退闪，让出一条道来。楚景辰瞥了一眼跌坐在地相拥而泣的父女，却不言语，直直打量李俊，眸中暗沉似夜。
李俊心道不妙。他和众人乘着酒兴本想着为府中再添一名美婢，怎知碰到了这等烈性父女，誓死不从。现在又碰上了难缠了辰王，若是把事情闹大，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忙作揖道，“误会，误会而已。”
楚景辰一笑，面向李俊，却是对老汉和女子言语，“既是误会，你们也早些收摊回家去，以后小心。”
围观的人见事态平息，也渐渐散去，而楚景辰却未有丝毫移步的意向。李俊看在眼里，心中微急，语气间带着讨好，“辰王爷还有何吩咐？”不论他与自己那位贵为皇子的表哥在朝堂如何势如水火，毕竟是个手握权柄的王爷，不容小视。
楚景辰了然，他还以为新调任的统领会是何种青年才俊，不料却是个……心中冷笑，带着轻蔑。况且，他这一行本就不是为了他，既然事情已结，也不愿与此人再做交道。
梨落由始至终在一旁角落处看着，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由他来出面最为妥帖，而结果亦是再好不过的。四两拔千斤的几句话解了围，也不至将事情闹大，她这个“丈夫”还是有些手腕的。
恍然间忆起雪衣芳华，忍不住将二人比对。一样的俊美如斯，一样的谈吐不凡。只不过一人只喜白衣，雍和尔雅，一人常着黑裳，傲然惑颜。一样的人中龙凤呵，只不过一人她引以为知己，另一人……另一人如何？偏头亦是不解，却见楚景辰的马已接近她的车驾。
他背着光，身后的金芒勾勒出墨色的剪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她能够想象，他的剑眉入鬓，凤眼飞扬，无时不刻透出睥睨天下的疏狂。
“怎么不回家？”淡淡的关心流露，有些宠溺的味道。一早上他忙于政事，待接近晌午才得知她的车驾大早就出了王府，却至今未归。
一个“家”字让她错愕，仿佛她只是个让他操心的孩童，贪玩间迷了路。“出来订做首饰。”看一眼他身后的王府轻骑，“王爷是来寻我的？”带着诧异的疑问。
楚景辰笑而不答，翻身下马，行至梨落身前，看她神色无异，心中稍缓，示意梨落先上马车，转头吩咐道，“回府。”说罢，掀开帘子，自己也跳上了马车。
马车内宽敞，二人各自一边，一时静坐无语。
“以后若要添置物件，叫他们过府来吩咐便可。”如今正值多事，而她很容易就能牵动他心中的焦虑。
这是在关心？梨落讶异，自从那晚他对她倾心而谈，他和她已有五日未见。这五日只知他异常的忙碌，而她亦不过问。如今，又是身在马车内，面对着他似有似无的关怀，她却不知如何以对。
“李俊怎么会调任禁军统领？”思索片刻，梨落还是问出口。
邪魅的容颜笑的疏懒与讽刺，他明白她的疑问，“调令虽出自中书省，可奉的却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好大的一手笔，却调来了个——”梨落噤言，蹙眉。
“调来了个酒囊饭袋。”楚景辰挑眉而笑，懒懒附和，带着三分轻狂。他一直以为这是怎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能让他父皇或者韦氏巴巴的从相州请来。多次交道下来的事实证明，李俊此人不是放荡纨绔，便是深藏不露，不过他更倾向于前者。
梨落讶异于楚景辰对她的直白，而她亦不解。若是此举果真出自圣上旨意，那他究竟意欲何为？难不成真的如外界传言，要把储君之位和堂堂皇朝交予韦氏一族所支持的楚景密？她不禁看向他，以她看来，她自是认为眼前之人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有些人，生而就带着这种无畏天下的气魄。
楚景辰转头看见梨落直视他饱含深意的目光。可以看清她秀眸中思量的情绪，一臂不到的距离，忍不住想要靠近更多。
“在想什么？”
微翘的睫毛几番张合，偏过头，“没什么。”
他心底暗笑。这个女子在任何时候都像一汪静潭，清然如许，淡淡无波。除了，在这类时刻——只要他一靠近她，她便会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周身满满的惊异和防备。而他，显而乐见。凤目间流淌着惑人的笑，“王妃在想什么？”
梨落微微靠后，避开他不断靠近的容颜。她发现，只要他不怀好意，必定称她作“王妃”。
“没什么。”空间有限，她的背已抵上车厢内壁。她的武功自是不如他，眼下该怎么办，心中微急。
俯身靠近，食指挑起一束她散落身侧的墨发，缠绕在指尖，仿佛可以嗅见她发间独有的芬芳。这味道他自然熟悉，自花灯宴那夜，这便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丝网，网住了他的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握住她手腕。
梨落一惊，推开楚景辰，欲起身跳出马车，一声惊呼，却被长臂揽腰，斜斜倒了下去。
车厢内的动静当然瞒不过车外之人。
“小姐？”浣鸢的声音微带试探隔着车帘从外传来。
正当梨落欲反抗，身前被他轻轻一拂，顿时不能动弹。
他竟然点了她的穴？！
“没事，你家小姐和我闹着玩呢。”楚景辰低声笑答，瞥一眼被自己揽在怀中正怒目而视的梨落，轻声道，“乖乖听话，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勾起嘴角，笑意深深。
“你……”双颊已渐红，梨落气急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你到底想做什么？”
持起佳人皓腕，十指纤长如玉，被他涵盖在掌中，“古人云：玉葱纤细，粉腮娇腻。”说罢，轻拂开她左手的衣袖，看见已然结痂的细疤仍不禁眉间紧拢。食指轻轻抚上，“还会痛吗？”言语间丝丝心疼。
梨落一怔，原来是为了这个。“王爷不必费心，早不疼了。”念谷灵药繁多，区区一道小口子，她自然不用挂心。
“我叫人送去的珍珠白玉膏，记得每日都要擦。”见怀中之人毫无动静，握住玉指，稍稍用力，“听见没？”
感受到他的压迫，梨落撇了撇嘴，“知道了。”
此时，车驾已停，外边的侍从低声询问，“王爷、王妃，已到王府了。”
楚景辰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放开梨落，帮她整理好衣襟，然后伸手一拂，解了她的穴。
梨落连忙撩开车帘跳下，头也不回径自而去。余下一干奴才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楚景辰自然不以为意，回视一众人等，“该干嘛干嘛去，一个个怔在这儿做什么？”嘴角含笑。
众人见自家王爷远去的身影，暗道，谁说王爷王妃不合的？若是不合，能在马车上就那样，那样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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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在看什么？”
“这碧园好似少了点什么？”梨落回视来人，见浣鸢迈着小步，手中端着一杯盏，“你端的什么？茶吗？”
“小姐。”在她身侧的矮几上搁下，带着几分“要我说呀，咱们碧园什么都不缺。喏，小姐快看，我找着什么了。”
梨落闻言，端起茶盏，打开杯盖，顿时茶香扑鼻，观之汤色清澈透亮，不免一奇，再浅抿一口，滋味甘醇清爽，满齿留香，算得上是上上之的佳品。
“这是……”饶是她见闻颇广，也未曾知晓。
“是恩施玉露茶。”小丫头兴致勃勃的介绍，“茶绿、汤绿、叶底绿，外形白毫显露，色泽苍翠润绿，形如松针，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呢！”
“你从哪找来的？”梨落放下茶盏。
“呃……随安送来的。”浣鸢有些支吾，果然看见梨落蹙起了眉头，情急之下，“小姐，小姐不是和王爷都……”话至一半，连忙捂住方才的口不择言。
梨落愕然，沉声道，“胡言乱语！”继而揉揉眉心，“随安还说了些什么？”
“说，是没说什么。就是，留了好些东西在厅堂。”
闻罢，梨落二话不说，往厅堂走去。果然看见几个红木匣子放在桌几上，甚是醒目。
“谁收的东西？”因她喜静，故而园内的丫头婆子并不多。而她已下过严令，不准私自收取他人之礼。
“回王妃，随安总管搁下东西就走了，我们……我们……”一位年纪稍长的婆子低声回道。这王妃也好生奇怪，就算不让收受礼物，哪有把自家丈夫也赶得远远的？
“退回去。”面无表情，淡淡的三个字在一众奴仆耳中彷如惊雷。
“王妃……这……使不得啊……”哪有送出去的礼被退回来的道理？再则，这罪怪下来，他们也承担不起呀！
“退回去。”依然是三个字，言简意赅，毫无商量的余地。
“这，是怎么了？谁惹王妃生气了吗？”甜脆的软音，水红的绡衣，绯棠笑盈盈地跨过门栏。
轻轻一扶礼，扫视一眼，挥手退去奴仆。莲步轻移，上前道，“绯棠领着一众人等，前来拜见王妃。”再看门口，已有数名莺莺燕燕一字排开。“前阵子王妃身子抱恙，不敢叨扰，故拖至今日，还望王妃海涵。”
梨落一怔，才意识到眼前这近十名女子竟是楚景辰的侍妾。细看之下倒是环肥燕瘦清一色的美人，心中冷笑。她从来就没想过做这个王妃，更不会与他人分享一个男人。拜见？她们倒是拜错了人。
“既然见过了就回吧。”向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亦多，她本就反感，尤其像这种王侯大户。
几位女子面面相觑，终了有一名翠衣女子俏然出列，“既然王妃姐姐乏了，我等就不打扰了……今日韵儿前来，带了些……”
“拿回去，我不要。”轻声打断，梨落蹙了蹙眉，细言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这儿不缺物什。”转头望向绯棠，手指桌几上的木匣，“这里一些东西，你们带回去吧，看着喜欢的就自己留下。”
绯棠见状，并未多言，谢了赏，领着一干人等退下。
梨落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这十****安于碧园，险些忘记这本就是座王府深宅，里面怎会没有大巴的女人呢？那个人，纵使天纵英才也还是个男人，不是吗？
自嘲一笑。一个王侯已如此，那万乘之尊的帝王呢？三宫六院之中，多少年轻艳丽的生命被断送在朱红色的高墙内。那些十指丹蔻下，暗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无奈。都是为了一个男人呵……
摇摇头，甩开那些无谓的思绪。外边的天湛蓝透澈，偶有飞鸟略过繁茂的枝头，她欲追出去细看，怎奈鸟儿振翅已越过高墙的另一端，不见。
失望下，突然滋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悲。她以为她从来便是来去自由的，不论是在念谷还是后来的顾府。而今，却仿佛被束缚。
不会。不会的。她不会和那些女人一样终日守着一些微薄的祈望过一生，她不会。指甲尖锐刺进手心，待她完成了她的部分，她就走，去找她的随心所欲。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才是她想要的。或许，或许还有一位清雅的男子相伴，一江碧水，一只乌篷船，一竹长篙……
愁绪稍解。回望一眼无际的晴空万里，终有一天，她会回去的。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