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表演时,观者如堵,有老有幼,不下二百人。最后的集体舞刚散,只见一位村干部给每个围观者发了一张票。问旁人,说凭此票去领今天的报酬。每场演出费四百元,表演者、组织者加上观众,平均分配。今天参加分配的约二百五十人,也就是说,人均还不足二元。演员与观众同酬,这在改革开放二十年后的中国,不啻是一件大新闻。看到我大惑不解的样子,杨副州长做了解释:欢歌妙舞是苗胞天性,大多人都能登台,人们把表演看成是抒发至性、展现自我的机会,并不觉得自己出了多大力,有什么特别了不起,反而认为旁观者既是欣赏,又是助兴,可造成一种强烈的欢庆气氛,他们的作用同样不能小觑。杨副州长承认,这也有传统的平均主义思想的影响。这件事引起我的思考。在市场经济之风遍吹山陬海角的今天,朗德的做法显然不合时宜,很容易被指斥为“大锅饭”。但事情是否就非此即彼,如此简单?世代人厮守在一个村寨,互帮互助的传统观念牢牢地凝聚着人心,淳朴的人际关系如山野清风一般可人。朗德当然也要发展市场经济,但是经济的发展是否必然要以世情的浇漓、人际的冷暖为代价?被寨民所恪守的先人留下的美德,难道都是落后的,都应弃之如敝屣?其实这也不能说明朗德人不重视商品经济,我们在村寨参观时,就有不少尾随客人兜售刺绣、芦笙、银饰的妇女。我想,他们似乎在极力捍护一种维系整个村寨的精神力量。很难说他们的做法是对或者不对。在时代潮流鼓荡下他们心灵深处肯定有强烈的震撼、巨大的冲突。我们最好不要说三道四,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
如果仅通过上述事例,得出朗德人似乎是一成不变的认识,那就大谬不然了。当我参观了村寨办的陈列展览,对一些情况有较多的了解后,惊诧于朗德变化之巨,这是超出人们想象的。民族村寨是民族文化的原生地,保护民族村寨是保护民族文化的关键环节。80年代初,贵州省文物工作者就产生将一批典型的村寨立体保护起来的设想,朗德以其特有的优势而首获膺选。在文物部门支持下,整治一新的朗德于1987年对外开放。“打开山门迎远客,走出山门闯世界”。沉睡多年的苗寨成为贵州乃至全国展示苗族文化的亮丽窗口。拓宽山路,修建引水池,接收电视卫星,建立学校,接待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外游客五十多万人次,人均收入从1987年的二百五十元增加到1997年的一千五百元。如果说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那么一些风俗习惯的变迁就是深层次的变化。在我们刚才观看的歌舞中,有一个节目叫“游方”。游方是黔东南苗族青年谈情说爱的专用名词,几乎每个村寨都有固定的“游方坡”。有的地方在白天游方,有的则在晚间进行。这是青年人的伊甸园。目的是让双方有机会见面,互赠信物,选择终身伴侣。但我了解到,这种代代相传的恋爱方式日渐衰落,乃至名存实亡。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苗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们价值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加上苗族山寨与社会大舞台相连通,青年男女不满足于现状,走南闯北,纷纷出外打工,也有了更为方便的交际方式,游方坡这个古老交谊场所的栅栏,便自然被现代文明的潮流所冲击。这是文化的变迁,也是影响最为深刻的变化。
“游方”之类习俗的式微乃至消亡可以说是一种前进。朗德村只是在接待游客时,才把自己这些特有的习俗进行展示。这就较好地发挥了保存民族传统文化的作用。朗德实际上是一个自然村寨博物馆,展厅就是整个村寨,展品既有民居建筑,又有生活习俗、歌舞、服饰等。我冒着细雨在石块铺成的人字形小路上穿楼串户,看到朗德人引为自豪的吊脚楼保护得很好,十年间新修的二十多栋民居,不仅在整体布局上风格谐和,而且每栋建筑物的式样也严格遵循统一要求,村寨与青山绿水浑然一体。这种卓有成效的保护使我受到了鼓舞,但在老支书家的见闻又使我有了某种隐忧。
老支书姓陈,刚才还穿着深黑色的盛装,作为苗族受人尊敬的长者陪我看演出,现在则换上了便服。他的儿媳曾为我们表演,此刻正忙着刺绣。看她样子似乎面熟。聊了几句,才知去年“中国旅游年”的宣传画,其中表现民族风情的一幅,有个头上高耸银角、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那就是她。能上画当然算得上女中貂蝉。她个儿不算高,面如满月,俊俏中透着苗家女固有的淳朴。话题从她手中的刺绣拉起。她从里屋拿出一件披肩样的绣品,说这是她家传了六代的东西,至今她也不会这种技法。她不无忧郁地说,现在年轻人不热心服饰制作,传统技艺在不少地方已后继无人,加上外国人来苗寨高价购买服饰,好东西越来越少了。她的话令我们都陷入了深思。苗族服饰是苗胞追念祖先和历史、顽强保持民族特性的标志,被称为“穿在身上的图腾”、“记在衣上的史诗”。这些纷繁多彩、叹为观止的服饰,展现了制作者们非凡的想象力和艺术创造性,有着独特的价值和永恒的魅力。曾是苗家女看家本领的服饰制作,今天却面临着极大挑战。社会发展和观念变革使许多苗族小姑娘耐不下心来学习那些复杂的技艺,也无暇花费数年去精心织绣一套盛装。现代文明的冲击,审美意识的改变,也使相当一部分青年改了装。商业利益驱使下生产的新服装,虽然还保留着基本的民间工艺,但与传统的家庭手工制作则相去甚远。老建筑通过维修可以保持原样,风习即使改变了也可表演出来,服饰工艺消失了则徒唤奈何?传统的苗族服饰艺术是否会消亡?恐怕很难说,这也不是一个村寨博物馆所能解决的,而是给所有民族传统文化保护者提出的值得认真研究的大问题。
参观杨大六故居,使我对苗族历史有了更多了解,对朗德也更增添了一份崇敬。在黔东南州民族博物馆,当听到蚩尤是苗人祖先的介绍时,我曾吃了一惊。蚩尤与黄帝战于涿鹿,失败被杀,这可以说是耳熟能详的故事。我以前总认为这只是传说,对蚩尤是否存在持怀疑态度。现在想来,既然认为黄帝确有其人,那么凭什么说蚩尤是子虚乌有?《山海经·大荒南经》有“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的传说,黔东南苗族古歌中有一首《枫木歌》,说苗族祖先是枫木所生,认为“枫神”即蚩尤。枫木树之所以被敬奉为“保寨树”,其源盖出于此。苗族人民较普遍地将蚩尤视为自己的先祖,看来并非无稽之谈。苗族是中国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之一,有关记载甚多。作为古代九黎族首领的蚩尤,战败被杀后,九黎族势力大衰,但还据有长江中下游一带广阔地区,后形成了新的部落联盟“三苗”,曾和尧、舜、禹为首的部落联盟进行过长期的斗争。后由于战争和其他政治原因,苗族在历史上有过十分频繁的大迁徙,先是由北而南,而后由东向西。这种迁徙构成了苗族悲壮历史的重要部分,给其后人留下了吟咏不断的传说和故事。黔东南苗族古歌中的《跋山涉水》篇就以很长的篇幅,叙述了他们祖先南渡和西进充满艰难的历史进程。
苗胞又是反抗性很强的民族。苗族人民反压迫、反剥削的斗争,史不绝书。元明清时期,他们的起义抗争起伏不断。清咸丰五年(1855),朗德杨大六率苗民起义,并携手张秀眉抗清,前后浴血奋战十八年,同治十一年(1872)失败,就义于长沙。当时寨子被官兵烧毁,全村二百一十四人,被杀得尸骸遍野,十室九空,几无孑遗。杨大六本名陈腊略,据说他在一次战斗中骁勇异常,吓得清兵惊问:“他是谁?”但听苗民称赞道:“羊打罗!”苗语“羊打罗”意为“勇敢极了”之意,清兵误以为叫“杨大六”。朗德人深知个中缘由,但很愿意将勇猛无比的先人称为“杨大六”。朗德尚有杨大六的故居,屋内陈列着当年起义者用过的枪炮弓弩;村东山岗上杨大六修筑的碉堡、防线、弹药库等,犹遗址历历,供游人凭吊。谁能想到,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僻野山村,曾经刀光剑影,有过如此悲壮的一页,但这毕竟都是历史了。今天,朗德人与所有苗胞一样,沐浴在社会主义祖国大家庭的春风里,其乐融融。半天的访问,自以为对苗胞有了一些认识,但也深知了解得很肤浅。当我挥手告别朗德时,只见望丰河水仍然悠悠地流着,风雨桥如磐石般横跨在河上,竹筒水车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我想,只有朗德人更明白那水车唱的是什么。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0年第4期
砀山梨花
4月初的一天,一个偶然机会我去了趟淮北,意想不到地观赏了砀山的梨花。
位于淮北的砀山县共有九十万亩耕地,据介绍,七十万亩栽植了果树,其中梨树竟占了五十万亩。砀山梨果大皮薄,甘甜多汁,畅销国内外。砀山梨是桀骜不驯的黄河的赐予。历史上,黄河曾夺去淮河的水道,鸠占六百年之久,然后又任着性儿旁逸北徙。安徽省砀山县北部有一条横贯全境的坡梁,中间高南北低,就是当年黄河故道形成的分水岭。酥松的沙土、沙壤土,一脚踩下去几乎一个坑,这些昔日黄河留下的冲积物,则成了砀山梨的最好生长区。
我们参观了三处地方。首先是良梨镇附近的一个国营农场,不知有多大面积,但见望不到边的梨树,多是两三来丈高,枝丫横斜,树干苍黑粗拙,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其中一株枝叶四张,亭亭如盖,旁竖一木牌,上写“梨树王”,介绍树龄已近四百年,人们争相在此照相。据我看过的一个资料,是1983年的统计,说我国现有百年以上的古老梨树仅十六株,分属六个省,却无砀山的记载,是统计的疏漏,抑或此处有误?不得而知。梨树开花时,同时发叶。这儿树上的花儿多数还在,但已快开败,绿叶也长出了许多,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雪花般的白色,只感到满园荡漾着一片青绯色。主人说,梨花节定在每年4月12日,但今年气温偏高,又有几次北方沙尘暴的殃及,催促着梨花提前开放。梨花节搞了多年,人们兴头不那么高了,今年县上亦不再正式举办,自发前来观赏梨花的人却络绎不绝,邻近几个省的游客也不少,车水马龙,饭店爆满,则是始料不及。
第二处参观地在良梨镇以北一二十公里的黄河故道边。坡梁上建有一简陋的“观景台”,从上面向北俯望,一片盛开的梨花与周遭的萋萋芳草连在一起,也有杂生的野花,使人感受到春的蓬勃和大自然的生机。砀山梨具有耐旱、耐涝、也耐盐碱土的生长特性,特别适应黄泛区的气候及土质。昔日黄沙飞滚,今朝郁郁葱葱。继续北行,路两旁都是绽开的梨花。南边不远国营农场的梨花已近凋谢,此处却当盛时,这是气候差异所致。我庆幸看到了如许多的梨花。梨花多为伞房花序,边花先开,渐次向中心开放。这儿花的中心已怒放,紫色的花蕊点缀在五瓣之中,娇嫩,素雅。穿行在梨树林中,触目举手都是纯白色花朵,似在雪海中徜徉。突然一阵风刮来,飒飒地,纷纷扬扬的花瓣像白蝴蝶一样抖动着翅膀,轻轻落在了地上。一个个漂亮的小生命殒灭了。我忽然想到林黛玉的悼花葬花,不过,花开花落,还有结果,而她却不知何处是归宿。
最后是一片杂有桃树的梨树林。灿烂的桃花与雪白的梨花相映成趣。这些桃树还小,也不多,花不大,更衬托了梨花的茂盛。
梨花像什么?有人说像霜,“行看旦夕梨霜发,犹有山寒伤酒垆”;有人说像云,“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但最生动、准确的,恐是像雪,它色白,片小,犹如雪花,南朝萧子显就有“洛阳梨花落如雪”的诗句,李白也有“柳色黄金软,梨花白雪香”的名句。梨花有的香有的不香,当然以香为贵:苏东坡咏东栏梨花,也是“惆怅东栏一株雪”。不能怪诗人比拟的雷同、想象的贫乏,梨花与雪实在太相像了。在这许多诗句中,岑参的无疑最为动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用梨花比雪,那宏大的气象,浪漫的色彩,只有在砀山的梨树林中才能感受到。试看,那梨树,不是一株一株,而是千树万树,千亩万亩;那雪白的梨花,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团一团,一片一片,花团锦簇,压枝欲低,与雪压冬林的景象何其相似!
梨树太普通了,地不分南北,土无论肥瘠,都能顽强而愉快地生长。山坳里,庭院中,常可见到它的身影。《诗经·秦风》中即有“山有苞棣”的记载。“苞棣”为棠梨,俗称野梨,又名杜梨,是果树嫁接所用的砧木。唐玄宗时,长安梨园曾是宫廷歌舞艺术教习之所,留下了“梨园子弟”的称呼。作为果树,梨树奉献给人们的是甜美的果实和坚实的木材,但它同样是春的使者、美的点缀,陆游就说:“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万紫千红的春天,缺少了梨花,肯定会减色不少。月下的梨花当别有情趣。“梨花院落溶溶月”、“淡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梨花如雪的庭院,映照着溶溶春月,这是多么耐人寻味的清绝之景、幽深之境。梨花的美还在潇潇细雨中。“梨花一枝春带雨”,本是形容杨贵妃泣下如雨时的姿容,后来“梨花带雨”竟成了娇艳女子的形容词。“一树梨花细雨中”,那是柔静与飞动结合之美,是启人思绪的景象。当然,风不能太骤,雨不能太大,风狂雨横,则是“雨打梨花深闭门”、“夜来风雨送梨花”,就很难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