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耳朵都在竖着,每个人看上去都万分忙碌且又悄无声息,随着甘小姐高跟鞋敲地的“嗒嗒”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美食美客》杂志编辑部立刻在沉默中爆发。小小的格子间一时群情激奋,个个踊跃发言,生怕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资本家剥削下百年不遇的管理空档。
也难怪,杂志社是地道的家族企业,总部在香港,这几年把发展重点放到大陆,甘小姐作为董事长的得力助手兼掌上明珠,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开路先锋,一心要作出个样子来封那些别支旁系的口。
她不让大家叫她Boss,无论职位高低,统称甘小姐,看年龄也就在三十出头,未婚,却莫名其妙地精通特殊时期术语,在加上雷打不动地执行香港作息,治理这些大陆员工相得益彰,很是得其门而入。
她平时就在编辑部的玻璃门内办公,据说是“一抬眼就可以把社里的中坚力量尽收眼底”,像极了垂帘听政的慈禧,所以大家在私下称她为“太后”
没办法,谁让人家资本家给的薪水高呢!这个社会,吃人米饭,受人使唤,没人用枪逼着,个个都削尖脑袋争先恐后地任人宰割。
还好,谢天谢地,她说她病了,要去医院。
连一向“严于律己”的总编郭天凯都斜着身子坐到了桌子上,脚上的老人头皮鞋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松开金利来领带,用最新款的都彭打火机点着一支大中华,摆出长篇大论的姿态。
“十年前做我们这一行,只要打出名头,再找到好的合作平台,客户乌央乌央的像无头苍蝇跟在屁股后头,每个脸都笑成一朵花!哪像现在,说出去还是编辑,为了拉广告、跑赞助个个都变成孙子,把脖子洗洗干净放在案板上,任人宰割,还要赞一声真痛快,啧啧,不要太惨哦!”
他打着上海腔,狠狠吐一口烟圈,眯缝着眼睛,摇摇头,透着无限感慨。
“少壮不努力,老大当编辑!要有本事当美国总统,还是一群人跟在屁股后头围着转,消灭哪个制裁哪个都是你说了算!”
《食说新语》版块的责编张琦边慢悠悠地说边制造一堆纸条,十三张空白,只有两张分别写着钱和力,一会儿全部放到纸杯里抓阄,最倒霉的那个去买冰激凌,
“依我看,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才能解决吃饭问题,还是希特勒最有先见之明,灭族灭种灭人类,烧光杀光抢光全都光光!”
美编阿涛一边用汤匙敲打着饭盒一边在张琦递过来的纸杯里随手捡了一颗,张冠李戴信口开河,全不顾女同胞纷纷抛过来的白眼。
《食物恋》责编简凝则拿出刚买的MAC唇彩在唇上涂涂抹抹。
唇彩的颜色很另类,银灰。所以,当她大功告成后抬起头,格子间十几号男女同时停止了议论,眼神全部充满迷惑和惊惧,本来肤色只是略微偏黑的简凝在银灰色MAC的映衬下完全变身菲律宾女佣,用郭总编的话说是“不要太黑哦!”。
简凝看看左右的反应,顿时了然,悻悻地用湿巾在唇上死命擦抹几下,抱怨道:
“还是青青代言的,说什么好莱坞明星最爱的彩妆品牌,我吃了半个月白水青菜才敢出手!”
“这家公司够晕菜,找个男人婆做Model,最该找她代言的应该是计生委才对,只要一张照片,旁白七个字就够:生男生女一个样……嘿嘿……”简凝对面的“痞帅”韦博往嘴里丢两颗口香糖,“吧唧吧唧”大嚼几下,抖着膀子奸笑。
一干男同事毫不掩饰地轰然附和。
偶像遭诽谤,简凝大怒,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唇彩丢到韦博脸上,韦博吃痛,夸张地捂着脸惨叫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啊!简女神的丘比特之箭终于射中我!”
简凝岂肯罢休,不等他说完,一本带着墨香全是铜版纸的《美食美客》又飞过去:“那你再尝尝丘比特炮弹!”韦博见势不妙,身子一矮头一偏,躲过一劫。《美食美客》夹带风声,呼啸着砸中韦博身后一杯刚冲好的热咖啡,杯子“哐啷”碎了一地,雀巢速溶咖啡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空间。
策划曾亦正在某个文学网站追看一本网络小说,刚到精彩处,冷不防被滚烫的液体烫得一激灵,差点跳起来。待弄清楚状况,连衣服都顾不上清理,只看着粉身碎骨的杯子顿足捶胸:“这是老娘不远万里千挑万选千辛万苦从法国带回来的,有人用古董跟我换都没出手,你们给我赔!”
简凝和韦博同时被吓住,不免都讪讪的,对着地上万劫不复的碎片看了看,却看不出有什么离奇之处,回过神来同时指着对方的鼻尖:“她(他)赔!”
“你们俩一块赔!要一模一样的,找不到就去法国买!”曾亦看来是真心疼那杯子,语气没有一丝缓和,全不顾与简凝将近一年的“闺蜜”之谊。
“去法国?求之不得!你好心借点路费我今天就动身!”简凝自知理亏,嘟嘟囔囔地找理由搪塞,
曾亦气结,翻翻白眼:“说什么都没用,我只要我的杯子!”
“我去买冰激凌,今天郭总买单。”业务外勤张松扬扬手中的“力”字,接过郭天凯递过来的一张百元大钞。
“这么热闹,是有人庆生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众人瞬间失语,目光齐齐地转过去。简凝失声叫道:“太……”在“后”字出口之前,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脚悄悄地向后挪,想掩在张琦身后,没想一不留神,正好踩住一块碎瓷,“咕咚”一声摔个四脚朝天。有人想笑,瞄一眼犹自站着不动的甘小姐,又拼命把笑意收了回去。
这回是真的万劫不复了,尤其简凝,坐在一滩咖啡里都忘了站起来。
甘小姐看也没看她,径直冲到韦博面前:“你的领带呢,上班时间为什么不打领带?”
韦博再也顾不上对那只杯子的歉疚,低下头满抽屉找领带。
“还有你,休闲装牛仔裤,倒蛮潇洒,你当公司是度假村?”甘小姐又把矛头对准阿涛,后者低头看看自己牛仔裤上的破洞,赶紧拿饭盒掩上,早没了刚刚大放厥词的洒脱。
曾亦默默地去拿笤帚和簸箕,为心爱的杯子收尸,心里暗暗诅咒简凝和韦博。
“简小姐曾小姐你们两个倒是洗尽铅华,脸色那么差是诅咒公司快点破产吗?”太后从来不知含蓄为何物,对年轻女孩子也是劈头盖脸。
“你们互相看一下,就像照镜子,穿得这么差就来上班,摆明了对公司远景缺乏信心!”“太后”看来心情极为不爽,找了茬挨个骂。。
也难怪她生气,曾亦打量自己:黑色套头衫,黑色平底鞋,黑色长裤上渍迹未干,如果配上白帽,简直像个修女。简凝更绝!乱糟糟的中长发衬着没擦净的银灰色唇彩,牛仔裤,宽宽松松的白色T恤,上书四个大字:绝不改变!
“简小姐,你清理完手头的事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随着简凝的一哆嗦,太后终于结束“庭训”,丢下众人回到自己的专属空间。
简凝在众同事或同情或幸运的目光中走进玻璃门。
“来公司多久了?”甘小姐在大班椅上坐定,头也不抬,边整理案头的文件边问。
“下个月满一年!”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份工作,其他两份合起来也没做够一个月。
简凝抓住T恤的下摆,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心里暗数着自己的“罪行”。
其实除了工作时间研究菜谱,化化妆,打个瞌睡,抓间隙和韦博斗斗嘴,偶尔吃点零食,上班忘记打卡,下班不时早退,间歇性反应迟钝,对想吃豆腐的男客户假以颜色导致赞助费飞走……额,好像……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不至于被定“死罪”吧!
甘小姐手脚麻利地在几份文件上签完字,抬起头看看简凝。
“现在要你负责一个大点的案子,有没有把握?”香港人就是这点好,不抻着,有一说一。正在备受煎熬的小文案如蒙大赦,迅速收敛心神,由里到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太……甘小姐放心,我一定尽力!”
“‘大江南’美食连锁机构刚和我们签了一份合作意向书,他们要出一本内刊,由我社全权负责,暂定名为《绝对美女私房菜》,指定必须由她来做代言,她名叫秦剪剪,三天之内把文案交给我!”甘小姐依然面无表情,却又补上一句:“这次的赞助预算相当可观,必须死死地抓住!”
她推过一份厚厚的意向书,上面还附着一张照片。
简凝取下照片,照片上的秦剪剪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纯白,长衣长裤长发飘飘,配上瘦消挺拔的身材,简约流畅,飘逸灵动。两手很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双秀目眺望远方,顾盼流转,衬上背景的自然光,说不出的玉树临风,秀气逼人。
左耳垂一颗小小的红痣,仿佛一粒天然的宝石耳钉,美丽之外又增添了几分娇俏。整个造型胜在青春、自然,还有隐隐散发出的未被世俗污染的单纯,和那些搔首弄姿烟视媚行的Model截然区分开来,
简凝不禁佩服“大江南”的好眼力,这样气质的女孩儿,连女人见了都要动心,再加上制作精美的一流美食,一流文案,由她出镜,自然让人胃口大开。
她定定心神,拿出随身的纸笔,问甘小姐:“请您告诉秦小姐的电话、住址?我马上联系。”
“我都知道还请你做什么!”甘小姐似乎很诧异,轻描淡写地丢过一句。
“啊?!”简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三天之内要找到一个住址电话都是未知只知道名字的女孩儿,还要说服她为一个餐馆代言并保证随时出镜。
现代都市,茫茫人海!甘小姐是不是当她福尔摩斯亦或克格勃?
“那……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她喉咙发干,大脑快速运转,不甘心地想问出一点蛛丝马迹。
“星探手里买来的!”
这话跟没说差不多。
下午,简凝坐不住了,揣上照片骑了自行车去大海里捞针。
她跑遍整个中海市,眼看日头偏西,累得快要虚脱了,依然一无所获。
第二天一早,都没去公司打卡,直接又去满大街找人,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浑身酸软地登上自己的“宝马”,快下班了才到公司,喝了杯水润润发干的喉咙,便盯住照片发呆。照片上的剪剪依然风姿绰约,明眸中纤尘不染。
反正也没了方向,简凝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在各大网站浏览,难道真要发帖寻人?天知道全中国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名叫秦剪剪的女孩儿有多少个?
“简小姐,我让你找的人有没有结果?”“太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
“噢!还没找到!”简凝知道,在“太后”这里,拿不出满意的结果,一切理由都是狡辩。
“真是猪脑袋!你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她难道会自己从电脑里飞出来?”甘小姐冷冷地丢下一句,自顾自地回到玻璃门内。
简凝气得浑身哆嗦,血全部涌到头部,正要冲过去还嘴,郭天凯在旁边大声咳嗽了一声,又递过来一个“忍”的眼神。她只好拼命控制住自己,眼泪却要冲破泪囊,掉出眼眶。在《美食美客》,除了吃耳光,几乎什么难听话都听过了,有时真想把辞职信摔到甘小姐的脸上,一走了之。
心烦气躁之下,拿着鼠标一通乱点,屏幕蓦地一亮,一个制作精良美轮美奂的游戏界面自动跳了出来。简凝习惯性地要去按关闭键,却突然一滞,如梦如幻的背景衬托下,那个曲线完美身披铠甲冷若冰霜左耳边有颗红痣的游戏模特不是秦剪剪又是哪个!要知道,她对着这张脸足足研究了两天!
简凝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快速的心跳,希望这次有所突破。游戏的名字叫“碧龙剪”,画面很精美:千山万壑烟霞如织云雾缭绕,绿草茵茵溪水清澈奇石嶙峋,古柏苍翠绿苔斑斑如梦如幻,主角身披银色铠甲,系着大红披风,手持一把通体碧绿通透的利剑,剑尖直指长天,嘴角含笑却充满煞气,不怒自威,和现代装比较越发显得神貌清奇冰姿潇洒。
那柄长剑到了顶端忽然分作两股,细看原来是把像剑又像剪非剑又非剪的奇特兵刃。碧绿的剑身缠着一条巨大的黑龙,通体墨黑,从容华贵,云鳞闪烁,伸着无数钢爪,昂首长啸,锋芒毕现,满口利齿排列得像数把宝剑,隐约可见森森寒光,尾部直没入山间,也不知到底有多长,真是风声飞扬气势如虹。
更让人惊骇的是在剪剪脚下,有一泓深潭,潭水漆黑,深不见底,隐约之间有氤氲的黑雾从底部腾腾升起,且铺天盖地,时散时聚,散时罡气凛然,化万物于无形,周围的山水草木忽然就无影无踪,聚时形如猛兽,面目狰狞,携裹一股催天撼地的力量,似乎要把一人一龙一剑全部卷进雾中,抛入入潭底。
简凝看得心头一凛,隐隐有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她连忙揉揉眼睛,收敛心神,去找画面上的说明。却是一句和画面毫不搭界的诗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碧龙剪出,有缘人度。点击进入:YesOrNo?
不是哪位同事在搞鬼吧?
“本小姐倒要看看你搞什么花样?”,简凝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抑制住内心疑惑和激动,重重地点下Yes。
画面忽地跳转,瞬间变幻了千百万次,一股巨大的吸力如同一只巨手扑面而来,以排山倒海的势头把简凝紧紧掇住,吸到一个无比混沌的去处,又猛地松开,大力甩下来。
身体失去羁绊,急速下坠起来,头脑也开始迷茫,巨大的失重感让人简直无法睁开眼睛,心脏被撕扯一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直觉是被从万米高空无情地抛下,三魂倒丢了七窍,几乎昏死过去。
“完了!这一下无论落在哪里都是粉身碎骨!”简凝的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恐惧,这一刻,她宁愿失去知觉什么都不知道。
风声骤然消失,下坠的感觉也瞬间停止,身子一顿,似乎被什么硬物接住,全身骨头酥裂,巨大的疼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头像裂开了一样,大惊之后,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惊喜地发现自己竟全须全尾地躺在一张木床上。然而,这瞬间的喜悦却让眼前的情景生生惊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