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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借问酒家何处有

雨刚刚停了,更确切地说是紧锣密鼓中的间歇。在这个西欧国家,素来是以多雾著称的,但近年来却不知怎么,多雾又转化为多雨,尤其是一到深秋季节,雨就像整天以泪掩面的中世纪寡妇,鲛珠儿扑簌簌地不断线儿。长江商品贸易代表团到这里四天来,就从没见过这里的天穹真面目,更使贸易代表团黄团长窝火的是:才来第一天上街观览市容,二十六岁的女团员章安妮就趁同伴不备,永远地“溜号”了。至于是“颠”到哪里去了,具体地点暂时不详,但当晚黄团长就接到一个熟悉的女声电话:“我现在很安全。我决心居留在这里做一个自由电台的广播员,劳您驾回去告诉我的父母,叫他们不要为我担心。”

如果在过去,带队“跑”了一个,那事情就严重了;而现在,经过请示国内和所在国我方外交机构:业务照常进行,事情的原因回去之后再作详细分析。尽管如此,黄团长的心情仍然比较沉重。

“这讨厌的雨!”黄团长把雨跟那个外语水平相当地道的章安妮联系在一起了。他曾经器重过她,甚至对她比任何部下都别有一种亲昵。谁想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么多的恩宠也没能拢住她那强烈骚动的追求……

唉!

当然,这一切都掩息在他那五十岁的成熟的脑壳里。在表面上,他仍沉得住气,按原定计划谈判、走访,巧妙的周旋,事情的进展还算差强人意。

今晚,雨稍停,黄团长像干旱的玉米缨也舒散了些。他对年轻的副处长——团员兼翻译俞靖说:“别再总吃方便面了,今天晚饭应该改善一下了。”

“那就到龙凤酒家。据说那是本城中国餐馆中最有风味的。”

俞靖三十五岁,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干外贸,可说是一个老“通事”了。领导换了几茬,却没有特别恩宠过他,但也不“腻歪”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勤勉肯干。要找这样一个既顶事儿又不扎手的年轻人,还是不容易的。然而,他在个人生活上,至今还是一个单身汉。单位里好心的女同志也曾为他瞄准了他的年轻同行——大学毕业不久的章安妮。章安妮只报之淡淡的一笑。而男方也不含糊,轻轻摇头说:“我们不是一类人。”谁对谁都没有兴趣。

婚姻问题拖下来了,但工作、事业却像越织越密的网,几年来马不停蹄地跑遍了欧、美及东亚的日本和韩国。“出国”,这个对于大多数国人还属于神秘憧憬而难以实现的梦境,对他来说早已不新鲜,有时还觉得有些不胜其荷。

就拿今晚来说,到龙凤酒家吃饭也需他来张罗,其他人却是甩手掌柜。

“先生,去龙凤酒家怎么走?”他用英语向不止一个过路人打听,大都是得到“耸肩”“摊手”“对不起”的回答,只有一位华侨老者熟悉那家餐馆,他也用英语详细讲明了走向和方位以及门口的特征。于是,由俞靖引路,一行五人踏着雨后地上斑驳的光影奔向那能填饱肚子的地方。

先是要越过一个很大的方形广场。这广场中间矗立着一尊他们国家奉为英雄的铜像。俞靖边走边介绍说:这个将军当时作为一名上校,参加过八国联军攻打过大沽炮台,参与过对北京的掠夺。那么,这位“英雄”,对我们中国人意味着什么,便不说自明了。

过了广场,又拐过三个街口,才远远看见中国民间风格的西瓜灯式霓虹灯,炫耀出“龙凤酒家”四个大字。

能在一万公里之距的异国看到这几个字,已够亲切的了。他们加快了脚步,走进这家餐馆,这时整个店堂里除有一位光头戴眼镜的老绅士模样的顾客在边看报边吃之外,十几个桌头全是空档。他们拣一个好些的桌头坐下。两个侍者小姐个头一般适中,只是一个瘦削,一个体态柔雅,后者生有一张黄白色的圆脸,长长的细眼仿佛总是眯缝着,给人以善良而富有深情的感觉。

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子正要过来写菜单,却蓦地从里间闪出一个大块头来,自报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只见他头脸球圆,留着小胡髭,身躯雄壮,肚腹微凸。但出言却十分客气,客气得近于油滑:

“诸位先生光临小店啦,我们很欢迎的啦。你们是住在这里工作的,还是从北京那边来的?如果是从北京来的,是正对口味的啦!我们的菜品主要是北京风味的啦!”

俞靖看过菜谱,和黄团长商量着点了六个菜,一个汤,吃米饭。仅从菜谱上看,那些菜品的名称倒是与中国北方菜馆的品名近似,但不知其味如何。

老板亲自出马写菜单,足见他对这桩生意是多么重视,不知这是否意味着对这几位客人优礼有加?

大块头拿着写好的菜单进里间操作间去了,俞靖得暇环视这店堂四周:正面供奉着财神,神像服饰画得五颜六色。两旁一边为龙,一边为凤,色彩也很浓艳。对面是一幅中国山水画,画工比较粗俗,两边对联曰:“醉里乾坤大如海,壶中日月长久明。”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不讲对仗,也欠工整。俞靖得出的印象是:这里的文化层次不是很高的。当然也不能要求它多么高。

正想间,其中那位圆脸的侍者小姐端菜来了,先上了两道,并介绍说:“这是烧两冬,这是醋熘里脊。”她的声音很动听,柔而不媚,而且很少那种广味“啦啦”个没完。黄团长本来正在一个劲儿地抽烟,这时也捻熄了烟蒂,问她:

“小姐祖籍哪里?来这里多久了?”

“我们是从马来西亚来的。我是十二岁来这里的。”

“老板是你的亲人吧?”黄团长接着又问。

侍者小姐咬了咬嘴唇,很显然不愿回答,但又不想拂却客人的雅意,只是绕弯儿说:“是经别人介绍来的。”红着眼圈,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她扭身回转时,俞靖才更进一步发现她的身姿非常好看:古银色丝缎旗袍的着装显得雅而不俗,薄底皮鞋也给人以轻灵的感觉。而同样是这样着装的另一位小姐,却不免显得呆板,偶尔对客人露齿一笑,也有些造作。

几道菜大都是由那位圆脸眯缝眼的小姐端来的。使俞靖感到困惑不安的是:当她迎面而来时,她的目光表面上看是冲向整个桌头的,而潜在的注意力却是向着俞靖;也就是说,泛中有心,散中有点。起始,俞靖只归之于是自己的过敏(他一向以过敏和自作多情为耻),但稍后当她离开桌面时,那深情的一瞥分明是投向他的。而这当中,丝毫也不含有挑逗与故意取媚之意,纯然是由心底隐层悄然涌出。

但困惑仍未从俞靖心中消除;他一向对自己的长相既不自卑,也无得意;可说是非常一般,而无任何出众之处。在座的五个人中,黄团长虽年届半百,但衣冠楚楚,向来十分讲究;梁贤君出身托举舞蹈高手,身姿漂亮,风度翩翩。她缘何却专注于一个同样是素不相识貌不惊人的大陆来客?

进餐过半时,代表团中现时唯一的女性尤德真忽然心血来潮,想请店家将菜单复印一份,带回国内留作永久纪念。黄团长没说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尤女士便招呼那站在一旁无事的瘦肩小姐,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她。她说:“我要去问问老板啦。”她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点点头:“老板说可以的,二十分钟以后就可以印出来啦。”

过了一刻钟光景,瘦削的侍者小姐就拿来一份印得很好的菜单,递交给尤女士。尤女士高兴得“哇”了一声,像一个率真的孩子举着菜单对几位同事说:“这对我来说,比吃饭更有价值呢!”

餐罢,那大块头老板又适时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仍要亲自过问“买单”(算账)的事。

原来,账码早已算了出来,一张清爽爽的单子从两根粗大的指缝间捻了出来。俞靖先看总数,不禁吓了一跳:哟,比他们刚到时在首都唐人街吃的那顿竟贵了将近一倍!问题是这顿饭的成色也不见高呀!

“哦,诸位先生有所不知。”大块头老板很善于察言观色,他不等客人动问先就作了解释,“你们刚才吃过的鱼不是当地产的,是从挪威那边专门运来的啦;酒是中国贵州的习水大曲,称为‘二茅台’的啦;还有,这位女士刚才复印的菜单,工夫钱优待啦,材料费可是要收的啦。所以说嘛……”

黄团长没听他说完,早就皱起眉头。什么习水大曲,什么“二茅台”,完全是假酒勾兑的劣货!这一点他们是骗不了他的。黄团长在国内经常参加评酒赛会,虽说还够不上真正的品酒专家,但说是行家总是够格的。但他现在不愿为菜贵酒贱问题与店家争论,自从章安妮“溜号”以后,他一直没有其他心绪,能完成谈生意的任务就算不错,早早打道回国算了。这要在过去,团员“潜逃”他是要承担罪责的,而今他自忖倒不见得对他过分责难,但也绝不是一桩轻松的事情。

“好吧。”俞靖见团长对他使眼色,他二话不说,会意付款。但当他不经意间一抬头,见那圆脸的侍者小姐紧蹙着秀眉,那微眯的双目中透射出一种他从未领受过的伤痛的关切。他断定她的年龄比他小将近十岁,但这是一种母性的关切,一种天涯知音莫可名状的抚慰。俞靖觉得自己通身上下有一股热流在浸润,使他心区每个角落的隐郁和块垒一时间全被融化。虽然,她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像一尊塑像似的兀立在那里。

“××,还不收拾盘碟去!”大块头老板厉声喝道。他显然是呼唤她的名字,但俞靖没有听清是哪两个字。只见老板刚才那副笑容荡然无存,而丰腴得有点过分的双颊蒙上了暗紫色。

当五位客人穿外衣收拾东西的当儿,那两位侍者小姐一齐过来动手拾掇盘碟。但当他们一行走出店堂,却见那圆脸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守候在门边,向客人细声道着:“走好!”“拜拜!”俞靖是走在最后一个的,只见她纤巧的手指不规则地举在半空,像是向他打手势,却又忘情地一动不动,胶在空中似的。

这短暂的一幕,因老板已进里间,故而并没有看见。

“走好!”“拜拜!”在国内饭店就餐后,俞靖记不清有多少次听到这类例行公事的礼节词儿,但都没有身在异域听到这位侍者小姐说得如此动听。说是动听,倒并非是格外口齿伶俐,或是仪态格外媚人,而是她出自心底的真诚,甚至含有一种凄楚的柔婉。她越是低声,在俞靖心中愈是感到非同寻常的力度。但也许是出于自尊,他并没有多余地看她一眼,更没有回眸一瞥。然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影像,那个声音,一直到他回到住处,还映现在他的眼前,响在他的耳畔,以致他独步上楼,而没有与其他同伴一起乘电梯。

隔了一天,是所在国追念阵亡将士纪念日,据说从国家要人到庶民百姓都倾城出动,举行各种仪式,以尽表悼念之意。这天上午,代表团没有安排活动,也在向导引领下,去往巨狮广场观看盛况。非常遗憾的是,俞靖因头天患重感冒,今天起来还有些轻度发烧,而没有随同大家一同前去。

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翻看着此地外贸部门送给他们的业务杂志,颇觉窒闷无聊。蓦然间,他临窗好像听到街上有马蹄叩击路面的脆响,觉得好奇,便披上风衣,下楼到门口看时,原来是一队身着古代骑士装束的卫戍士兵,一个个骑着水光溜滑的高头大马,手执军刀,煞是威风地颠着整齐的步点,也分明是到巨狮广场集合。旅馆的小姐也出来看热闹,得意地向他介绍说:这样的仪式从罗马帝国时就已形成了。

俞靖看他们过去了,也未引起太浓的意趣,正欲进去,一侧身差点与一个女子碰撞个正着,他立时用英语道声“对不起”。那女子歉意地说:“说这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她笑了,眯缝起一双眼睛。

哎哟!这不是那位侍者小姐吗?怎么这样巧呢?刚才没有一眼认出她来,一是因为前天毕竟是晚上,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晰;二是因为她换了装,是一身灰色的毛料裙装,脚穿一双像男式那样的圆头棕色皮鞋。

“先生,真凑巧在这儿碰见了您。”她运用汉语的词序非常准确,分明是受到过严格的教育,“老板叫我给一个华人老先生专门去送饭,正从这里经过,就……”她这时表现得那么腼腆,好像一下子又少了七八岁,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小女孩儿。

俞靖这时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挂钢精的饭盒。“其实那个‘老先生’一点也不老,看上去至多有五十岁,只不过有些秃顶。老板说他是一个画家,三年前从国内出来的,他到我们酒家吃过两次饭,就不再亲自来了,点名要我去送。先生,我不知您尊姓,就叫您……先生,我真不愿去送。可老板说,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的,那大画家有的是钱,他给你小费还不是美事……可我……”姑娘显然有难言之隐。不知怎么,她在俞靖面前,就像突然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一口气诉个没完,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也不注意留给对方插嘴的机会。

但俞靖从心里并不厌烦,甚至还很愿意听下去。他估计这时刻广场上的仪式正在高潮上,同事们不可能马上回来。这倒不是说他心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以前也曾尝受过被误解的苦头,他最清楚这个词儿箍在人的头上也是很有力度的。

她微眯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望着远处教堂尖顶上栖落的寂寞的鸽子,似乎在回答俞靖无声的问话:

“我生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一个华侨家庭,原籍是中国福建。我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员,生活不够维持。我妈妈又在住家的街面上开了一爿杂货店,后来生意做大了些,又雇了一个伙计,管出外办货什么的。这个伙计……就是现在我的那个……老板。我十二岁时,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离家好远就听我妈在大声地哭。我跑回家去,哥哥告诉我,爸爸死了,是突然死去的。我当时太小,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过了几个月,妈妈听她的伙计说英国的中国菜馆能赚大钱,就把房子卖了,启程来英国。三年以前,我妈妈得癌症死了,整个财产都归了老板,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把目光转向俞靖,在凄苦中又透着纯洁的挚切,以致使俞靖不敢直接触迎她的目光。

“那你哥哥呢?”他关切地问了一句。

“当时我哥哥才十五岁,却那么有主见,他死活也不肯跟着妈妈来英国。妈妈只给他留下一些钱。他跟我分手时说的几句话使我哭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来英国的头两年还和哥哥通过信,他在吉隆坡街头上擦皮鞋,在城乡流浪、流浪……后来,音信断绝了,也不知他去向何方……”

俞靖听她诉说,感受到一种浓郁的诗意。也许她自己毫无意识,却深深地感染了听者,他知道她有许多事情都没有道得很明,但他却能清晰地理出一个头绪,而且意会到个中饱含酸楚的隐情。但他所要了解的倒是一些主题以外的事情:

“你的中国普通话说得这么好,完全不同于我在这里遇到的其他华裔人,这真使我感到吃惊了。”

“哦。”她这时才极罕见地笑了,露出不那么整齐却很洁白的牙齿,“我在马来西亚华人学校里读了五年书,老师要求我们一定要讲好国语。来到英国这十几年,我非常喜欢收听中国大陆的华语广播,所以……这就不奇怪了吧?”

他终于敢于直触她的目光,因为这时他从这双眸子里又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也正因为这样,他觉得他应该保护她。

“你在外面时间长了,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不知怎么,他忽然悟到那大块头老板还会出来找她。如果确如她所说,这里是去那画家处送菜必经之路的话,那老板也许会看到她和一个中国大陆客在这里交谈。那他将会怎样对待她呢?

果然,她蓦地一看手表:“是的,我该回去了!”从她那副不无惶促的神情上,印证出他刚才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手中的饭盒,抬手理了理飘散在额头上的头发,脸上微微一红说:“我叫……詹德芸。道德的德,草字头下边一个云字。”她边退边走,像飘动似的,走了一段距离,忽又想起,“先生,您尊姓?”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我姓俞。”俞靖不忍心不告诉她。

她拐过一个街角,身影倏然消失了。俞靖凝然地立在原地,仍然斜偏着身子,耳边没有任何声息,包括广场那边的喧嚣,不知是听不见还是根本无心去听。只有从教堂尖顶上一翅儿飞下一只孤独的鸽子,落在砖块砌就的地面,小心地朝他走来……

又过了一天的晚上,长江贸易代表团的一行五人去“十八世纪大剧场”看罢歌剧回来。四个人先进了旅馆,俞靖因为要付出租车费,一个人落在后面。待出租车开走,他刚要进门,突然从一棵菩提树后面闪出一个人影,轻柔而急切地叫了他一声:“俞先生!”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面目,却本能地意识到是她,不知为一种什么心情所驱使,他迎着她,穿越街道,向对面走去。她也紧紧跟随着他,左手拎着一个不大的塑料袋。他的心忐忑着,一时弄不清她此来要做什么,但已判断她已在此守候很长时间,是有意来“截堵”他的。

“俞先生,你们哪天回唐山?”她喘息方定,低声问他。

他知道她所说的“唐山”指的是中国大陆,为许多华侨和华裔的习惯叫法,而不是曾经发生大地震的那个具体的唐山。

“后天,后天上午的飞机,机票都已买好了。”他下意识告诉她,有必要注脚清楚,虽然他还是不能断定她问话的目的。

“俞先生,我……我也想回唐山。呃,去中国大陆,看看我的祖地福建,看看首都北京,不……不回来了,就住在那里……打工也行。您、您带我走吧,好吗?”

她这番话说得唐突,却很执著。使俞靖感到虽然天真得近于荒唐,却也意识到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起码是早已形成的一种向往,在特定的触媒下爆起了心灵的火花!他本来想如实地告诉她:“那是不现实的,去中国是要申请的,还有一系列手续。”但没等他出口她又如泣如诉地说:

“俞先生,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好。我不愿意这样……做人,我要真正像样地做……人。我求您把我带走……我不敢想做您的……太太,我……做您的侍女……照顾你的生活和工作也甘心的。”

他的心震颤了。这时,她那微眯的眼睛不仅不暗淡,反而迸射出一种特异的光彩逼射着他。他一方面感到温慰,不怪她刚才一反常态近于鲁莽的表白。她并没有具体描述她现在的处境,他却好像都明白了。她很可能在身体上早已不“完整”了,但他那么自信地断定她的灵魂是“完整”的。因为如果不完整,她就会甘于过她眼前的生活,而不会产生出强烈地跳出去回归“唐山”的愿望。她的灵魂不仅是“完整”,而且他觉得她比他以前遇到的或别人给他介绍过的“对象”都更对他的心思,这也可能是一种缘分吧。他不会计较她在某种不得已情况下致成的“不完整”。他甚至觉得他的“太太”就应该是像她这样的,而且自信能调节得终生比较和谐。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害怕。他觉得从客观上说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不能哄骗她于一时:

“詹小姐,我……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我……你……”他吞吞吐吐,一时间变成了一个弱者。

她却是坦荡地:“俞先生,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我知道,那边有人跑过来。你们这里面就有一个小姐跑在这里,昨天我听广播知道的。还有叫我送菜去的那个画家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不止一次对我说,那边怎样怎样的不好,不自由;可我不信。我有个对比,就说我吧,我在这里自由吗?……他们往这儿来,我偏要往那边走。这次我看见您以后,我就认定跟您这样的好人走,绝对没错!”

她的这番话进一步感动了他,他觉得在她面前不容有半点含糊,于是他说: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是我推托,你这次要跟我们走是不现实的。如果你经过仔细考虑,决心已定,事情也并不难办,可以向有关机构申请;有不明白的手续,还可以找此地的中国领事馆询问。但事情一定要稳妥,不要给自己带来可以避免的损失。”俞靖想到了那个大块头老板,觉得有必要提醒她注意。

“我知道,你们是有规矩、讲纪律的。我……有点太性急了。不过,俞先生请原谅我,十二年前哥哥和我分别的时候说过:走到天涯海角,终有一天也要团聚,在外面待不下去就在唐山见面。”她的双眸一闪,好像不只是目光,还有晶莹的泪花。

“詹小姐,我感谢你的真诚的理解。”俞靖如释重负,他移动脚步,分明是意识到时间太长,他急切要回去。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把他拦住了,激动地问了一句:

“俞先生,你愿娶我做你的太太吗?”

他听了大惊失色—— 一个本是腼腆文静的女子,怎么能判若两人地提出这样大胆得近于放肆的问题,而且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使他如何回答得出?!

“我不要您真做什么,我只希望您回答我一句!”她进一步的表白含有一种诗意的宽容;她的真诚与率真又使俞靖无法回避:

“我内心是愿……可是,詹小姐,请您多多原谅!”

她欣慰地点点头:“有您这一句话,就够我想一辈子的了。您不要再说什么,我从您的表情上完全明白了您的心,谢谢您!”她伸出她的手,俞靖承接着这只沁凉而略觉瘦削的小手……

忽然,生物钟在他大脑里敲响,他意识到时间在此刻的无比威严:“詹小姐,我该回去了,他们会出来找我的。你也该回店去,不然老板会怪罪的!”

她会意了,松开了他的手。当他走开几步时,她又把他叫住了:“您带着照片吗?能不能赠我一张?”

“我没有带相片,很遗憾。”他确实没有带,内心里也不想给她。他始终保持着相当的理智。

“那好吧。”她轻叹着,那声音那神情有一种母性的宽容和无可奈何的凄婉,“俞先生,这件东西,您无记如何也要收下,不然……”她不容分说将手里的塑料袋递在俞靖手里。他借灯影一看,袋里是一个塑料兵马俑,在此地很受孩子们喜爱;还有两个鲜红的大西红柿。他知道,番茄在一些欧洲国家常被作为爱情信物相互赠送。他无法推却,只是僵硬地提在手里。

然后,他迎着旅馆门口走去。此时门前无人,他略觉心安,但当他一抬眼,在四楼临街的窗口,似有一张人脸拨帘向外张望。“黄团长!”他的心一激灵,胸腔间像是袭进一股冷风。他一回头,那女子似还呆立在那里。他走进旅馆,再一回头,却不见马路那边有任何人影。刚才的一切,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是一个幻梦,就像那双微眯的梦幻的眼睛……

再一想,那龙凤酒家,还有大块头老板,一会儿腼腆深情一会儿又有些直露大胆的女侍者,都是实实在在有过的。自己手里这塑料兜里的塑料兵马俑和两个鲜红的大番茄就是明证。

但现在如果再叫他引路去龙凤酒家,也许还须请识者指点迷津,因为那是晚间去的,只记得越过一个广场,再向哪里走?他蓦地想起唐代大诗人杜牧的诗句:“借问酒家何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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