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的陆元盛脑袋瓜里顿时噼噼啪啪爆起了火星,浑身上下每一粒细胞核也都噼噼啪啪地爆起了火星。他努力压抑就要奔蹿、迸发的怒气,掩饰扑面而来的难堪,尽量平静地对洪大队长说:“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媛媛鼓起勇气:“二伯,我和您……一块儿去!”
“你不能去!”陆元盛凄凉的眼神虽透出了几丝怜悯但口气却斩钉截铁,“尚智对你有误解,你去只恐火上添油,适得其反。你不仅不能去,暂时也不宜露面!”
“媛媛,你二伯的顾虑不无道理,两个人的性命皆在一念之间呐,这个时候最敏感,经不得一点点的刺激!”洪大队长一听“误解”就知道他俩现在的关系微妙了。他这边安慰孔媛媛,那边叮嘱陆元盛,“您可要小心呐。据我观察,他的绝望已大于理智。我只有一句话:不要激怒他,尽量以亲情感化他,启发他人性的复苏!”
陆元盛感激地点点头,转身朝空旷的大厅走去。孔媛媛不禁脱口喊了声:“二伯!”
陆元盛回头扫了媛媛一眼,微微地一点头。千言万语皆在这一声的脱口而出了,千言万语也尽在这微微的一点头之中了。
洪大队长嘱咐车站值勤将媛媛领去值班室休息,避开陆尚智的视线,以免引起新的叵测。孔媛媛不愿去,却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的她只觉得这会儿的身子变得轻飘飘、软绵绵,轻飘、软绵得已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眼瞅见来人是陆元盛,刚要厉声发作的陆尚智一下子呆住了。他绝对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一向令自己敬若神明的伯父,会以这样沉重的步伐朝自己走来。
陆元盛走得很慢,隐约看得出眼里有火苗在蹿,听得出滋滋燃烧的声音。这个时候陆元盛的心情是复杂的。东陆家的大七子是人所皆知的屎浑了肠子的货,倘若大七子以这种方式挟持一个陌生女子谁也不会觉得意外,可东陆家的大七子没干的事却让西陆家引以为豪的陆尚智干了,这让他心里别有滋味。短短的二十米距离,却像是长长的二十公里,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陆尚智死死地盯着陆元盛,随着那两束小火焰的越来越近,他的砰砰乱跳的心就像是一片碧绿的树叶被炙烤得抖抖索索正在卷曲,戳在女售货员喉前的匕首也在微微地战栗、晃移。二十米的距离,被陆元盛踩出了一个个热流滚滚的浪头,每一个浪头都清晰着岁月飞水流瀑的回声,每一个浪头都响亮着他灵魂深处血脉的呼唤!
“二伯。”那双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好不容易才将这两个字吐出。奇怪的是,这两个字一经出口,他忽然镇静下来。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与亲人晤面是难堪的,他虽然觉得无地自容,却不需要同情、怜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
陆元盛顿住了步子,他与他只隔着柜台这一点儿的咫尺之遥了。
陆元盛眼里的那两束火焰,仿佛就在这时突然间熄灭、消失殆尽!
“你们出去!到门外去!”陆尚智蓦然对尹大伟、佟德勤吼了起来。在这最容易分心的时刻,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安全,需要剔除周边一切足可产生威胁的危险元素。
尹大伟、佟德勤望了一下门口,见洪队打出了手势,遂悻悻然退到了门外。
“把那玩意儿放下吧,咱叔侄俩好好地说会子话。行不?”陆元盛的口气是温和的,像是洞悉了他此刻的心境,“怎么,难道对我不放心?我会害你?”
陆尚智犹豫了一下,撂在女售货员喉部的匕首稍稍地往下挪了挪,猝然又恢复了原状。“我不能放下。”他用的是哀求的语气,“我一放下,他们就会冲进来,只怕我和您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二伯,从小到大我都听您的,到了这一步即使我想听您的也由不得我自己了。原谅侄儿的忤逆、不敬!”
陆尚智哽咽了。
“那就往下挪挪,万一弄伤了人家,这不是罪过?无冤无仇的,人家水灵灵的女孩子挡了咱什么路,碍了咱什么事儿?”不愿理解的陆元盛终于还是表示了理解。
陆尚智将匕首往下挪了挪,离喉部稍稍远了些。
“二伯,我……犯事儿了。”
一句话出口,陆尚智已是热泪盈眶。
售货大厅门外,目送孔媛媛远去的洪大队长开始检查隐蔽在暗处的狙击手。
洪大队长问:“为防止意外,一枪击毙,有把握吗?”
担任狙击手的是刑侦队号称神枪手的凌霄鹏和****,他们胸有成竹地问答:“百分之百的有把握!这么近的距离,一枪击毙,那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呀!”
“万万不可盲目乐观,切切不可掉以轻心。”洪大队长瞪了他俩一眼,复又压低了嗓门叮嘱:“记住,除非情非得已,不许擅自开枪,以我的命令为准!”
凌霄鹏和****异口同声:“明白!”
售货柜台前,陆元盛叹息着说:“我知道你犯下事儿了,陆家桥的乡亲们也都知道你犯下了事儿了!”
陆尚智满脸的滢滢泪光清晰着内心的惊惧与讶异:“他们……他们咋能都知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哇!”陆元盛说,“你以为公安是吃干饭的?”
“怪不得刚才那个警察叫出了我的名字……”陆尚智喃喃自语。
陆元盛为他释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告诉你,那个案子已经破了——你乘出租车来车站那会儿,罪大恶极的肖方玉就被擒获了。袁子嫱在抓捕肖方玉的过程中还有立功表现。只是有一点二伯不明白,深更半夜的你干吗要出来?你想到哪里去?”
陆尚智哽咽:“我想回家。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就是找不到能够脱身的机会,肖方玉看得很紧。昨儿晚为等袁子嫱,肖方玉多喝了点儿酒,直到下半夜才和衣躺下,楼上的麻局一结束,他睡得就跟死猪一样,趁了这个空儿,我就出来了……”
肖方玉租住的寓所里,辗转反侧的陆尚智谛听着楼上“哗哗”的洗牌声,一忽儿抬起手腕看看表,一忽儿侧起身子凝听着对面屋的动静。他想彻底离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在等待着最佳的离开时机。
南屋大床上,肖方玉四仰八叉地躺着,如雷的呼噜声、老鼠啃噬般的磨牙声、憋足了劲的放屁声交错着响起。这种响声让他想起了人的种种丑陋之处。即便是道貌岸然、翩翩裘马的人,白日里有楚楚的衣冠罩着,有豪迈的语言衬着,一旦进入了梦乡,无法掩饰的丑就尽显无遗了。
丑,大概就是人性里不可或缺的一种真吧?
时间过得真是太慢了,秒走声像患了痴呆症的老人,对他的焦灼不作任何的反应。好不容易盼着时针指向了两点,两点十五分,楼上的洗牌声果然准时消失了,他翻身坐起,蹑手蹑脚下床,拎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裹走出了北屋。
梦中的肖方玉突然尖着嗓门大叫了一声,吓得陆尚智激灵灵顿住了提步轻拎的脚。冷眼瞅去,只见肖方玉咂吧着嘴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翻身吹气又打起了呼噜,这才明白这家伙又梦魇了。自从抢劫杀人之后,不仅陆尚智睡不踏实,连狂放不羁、心如蛇蝎的肖方玉也是噩梦连连。
陆尚智发了一会儿怔,蓦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遂转身进屋将枕头下的匕首插在裤带上,又从床垫下取出了一管炸药绑在左腕上,这才倒退着走出了北屋,来到了门庭。
隔壁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踢踢踏踏走出,他悄悄拧开了门锁,小心翼翼往上一提,门锁在“咔嚓”一声中悄然闭合。
陆尚智紧随其后下了楼。一种脱却了束缚的喜悦感抓住了他,对自由的向往、悔过自新的憧憬,鸟雀一样地在一望无际的天宇快乐地飞翔、奔突。
陆尚智沮丧地说:“没想到事与愿违,我前脚刚来到车站,后脚就被人认出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我完了,我罪有应得。一切对于我都无所谓了,人生所有的路对于我都断了,不管怎么走,只要一迈步,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他唏嘘起来,脸上的每一缕表情都表达了内心的绝望与悲恸——沉重的负罪感、耻辱感将他压垮了。
陆元盛的眼前又虚浮起村人们的交头接耳……陆尚智毕竟是陆家桥新一代的佼佼者,可是,一颗刚刚看出亮色的新星还未来得及升起就骤然陨落了,作为嫡亲的长辈谁心里能好受?但这个时候他必须强打精神敦促他革面洗心,制止他再次滑向罪恶的渊薮,他要拯救西陆家的后人,让他看到希望:“你这话说得过于悲观、片面!你完了吗?不!你没有完,起码你还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放下凶器,认罪伏法,政府会根据你的表现宽大处理的!”
陆尚智凄然一笑:“宽大处理?那是蒙人的鬼话!二伯,您要是看见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您就不会这样说话了,您恨不得立马就掐死我,将我五马分尸——我就是那个残忍无情、置人于死地的凶犯之一呀,尽管这不是我本意,可我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十恶不赦的坏蛋啊!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我本质上不好吗,是我有意学坏吗?我自律,自砺,自尊、自强,曾经是多么的要求上进。十个多月前,我满怀希望地来到城市寻梦,就是想依靠我的诚实、我的聪明才智挣票子还债!可票子是那么好挣的么?哪个老板不是昧着良心赚黑钱?工资勉强发一半,另一半欠着不发是常有的事,连最起码的生活费都保不住!肖方玉这人讲义气时也真讲义气,做生意蚀本了遭劫了不仅不让我赔,反而连个嗑也不打就这样说算了就算了,还屡屡拿钱供我应急,要我给家里邮去。家里穷,家里难呐,不难我能离开陆家桥?可一借再借拿什么归还?这是个无底洞哇!这一借,连我这一百多斤都借给他了,连我的性命都在应有的等式中被他拿走了。唉,一步错,步步错哇,我轻信了肖方玉,被他的义气蒙蔽了,被他的豪爽迷惑了。我这是光着头硬往刺棵丛里钻,睁着眼朝火坑里跳呀!可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明知此路不通,也只能拿侥幸作抵押了,谁知道他忽然间就变成了这么一个穷凶极恶、心狠手辣的人呐!”
大概以这样一种别扭姿势站立太难受了,无法坚持的女售货员由不得挪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身子,被箍的手由于骤然下垂稍稍擦碰了陆尚智硬梆梆环绕的手臂,大吃一惊的陆尚智立即回到了现实,没好气地训斥:“告诉你,这袖管里绑着炸药,一碰就炸!我死了罪有应得,你不能死,我二伯更不能死!懂吗?”
女售货员惊恐着表示顺从:“我懂,我懂。我不动,不动!”
陆元盛心头一亮,为陆尚智这种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 也为女孩子的眼神里那密织不去的恐惧:“尚智,她还是个孩子,你对她……客气点儿!小妹妹,别怕,啊,别怕,我了解他,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陆尚智本来又重新勒紧的手,听陆元盛这么一说又略略松开了,女售货员的头颅终于有了一点可以稍稍活动的空间。
善的底色是白,人性的洁白无暇随时都会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凸显。太多的酵母膨胀的欲望喷洒的五颜六色虽然时刻都在斑驳、濡染这种色泽,改变一尘不染的属性,但无论怎样改变,只要用心擦拭,固有的本色还是会一点一点清晰地显示出来。只是这种擦拭必须纹理对路,需要一系列的耐心和细致,否则,污垢一旦渗透,黑及了内质,面目全非、一塌糊涂恐怕就难以避免了!
陆元盛多少感到了一点欣慰,为陆尚智的这句话以及这句话带来的不惹人注意的动作。
55.天使的哭泣
售货大厅门外,洪大队长一干人正在紧张注视、密切关注着柜台前后的一举一动,倾听着对方难以听清的话语,捕捉着他们不断变化的面部表情。
洪大队长仿佛冻僵了的唇线挂满了忧郁:“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手上拿的那把匕首,而是他袖管里绑缚的那筒炸药!小姚,你不是夸耀你眼力好,能分得清一百米开外的麻雀是公是母吗?你仔细瞧瞧,那筒炸药究竟是什么装置?”
小姚观察,努力凝聚焦点,最终泄气:“远倒是不远,只是光线太暗,又有衣袖遮挡,无法作出明确判断!”
洪大队长哂笑:“别找托词了,平时咋呼得那么邪乎,又是亚赛望远镜,又是更比千里眼,怎么,关键时刻露馅儿了吧?不过如此嘛!”
小姚不服气:“条件不行,不是眼力不济,望远镜不是透视镜,两者不是一码事,我的洪大队长,你不能弄叉胡了!”
洪大队长笑笑表示妥协:“行了,行了,是我弄叉胡了,行了吧?”他叹了口气说:“如果这筒炸药是遥控式或者是手压式装置的话,那可就太危险了,一旦陆尚智丧失理智,随时都可能引爆它!”
小姚试探着说:“要不,我走近一些瞧瞧,也好做到心里有底?”
洪大队长摇了摇头,朝天笑的鼻尖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不妥!”他说,“这样也许会进一步激怒陆尚智,万一情绪失控,他本身就可能成了一枚手雷,后果将不堪设想!”
小姚说:“那就严密监视,发现有任何可疑迹象,立即击毙!”
洪大队长扫了一眼时刻做好了射击准备的狙击手,没有搭腔。
小姚忽然看见一辆市电视台采访车正急驶而来,眼睛一亮,立时有了主意。他走过去和洪大队长小声嘀咕了几句,说得洪大队长频频点头。
洪大队长独自朝着对面的来人走去。
售货柜台前,忽然有了倾诉欲望的陆尚智开始讲述他的荆榛满目的心路历程。
陆尚智:二伯,我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都于事无补,可我还是想和您说说这码事的经过。
陆元盛:你说吧,我听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