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会见胡克飞
陆元盛一出火车站,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便直奔站前的IC电话亭,先按照陆尚能的嘱咐准时准点地和帅开文通了话,把该说的都平和、委婉地说了——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打。昨儿晚与陆尚能的叔侄谈心郑重得很也滑稽得很,有些话做叔的心有顾忌不便明说,只能点到为止;有些话当侄儿的也心有顾忌不便明说,也只能见好就收。没用的话却聊了个海阔天空不亦乐乎。临了,陆尚能才将话题引了回来,说叔您就放心的去吧,尚智的事要紧,迫在眉睫哩!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小伢子,什么样的破事想不透看不开让您老这样不放心?况且,我和帅开文见个面聊聊天,当面锣对面鼓地将那些窝心的事摊开来放在桌面上谈,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我不仅要和他沟通,交换一些看法,我还要大大方方请他吃饭哩,让村干部们都来作陪,大家都来凑凑热闹!唉,怕就怕帅开文因了月月的关系尥蹶子,一聊就僵、一谈就崩哇。叔呀,您下车是十点钟,十点十分您不妨给我的手机打个电话,叮嘱叮嘱帅开文几句,行不?陆尚能的用意何在他虽不便深究,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这就是,这个钟点陆尚能必定和帅开文在一起。谈什么不谈什么,谈得开谈不开无所谓,只要能直面现实坐下来谈就是件好事。但撕破脸皮、吼大嗓门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毕竟两人是那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呀,而这一点恰恰在于帅开文能否沉得住气!只要沉得住气,什么样的意外、风生水起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因此他答应了。帅开文的语气听起来很含混,惊讶中隐含着某种忧虑、焦灼的成分,却没有显示其他异常,心里的石头不觉訇然落地。接下来便拨通了名片上胡克飞的手机,信号足足响了七八声才等来了字正腔圆的“哪位?”好在胡克飞对陆元盛还留有依稀印象,虽咕哝了一句:“陆……元盛?”却迅速记起了曾经相见的那一瞬,刻板的语气随之变得热情,纳闷与讶异随之也塞满了听筒:“媛媛回来了?我没见到她呀!”
陆元盛勉强稳定心神,不便解释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她刚刚进了村就又坐车回来了。胡董事长,我需要尽快找到她。我是专程赶来的。对,这事儿很重要,我需要您的帮助!”
“发生什么事儿了?”胡克飞不解地问。大概他那只塌塌的鼻翅儿这会儿又因了紧张而翕张了吧?
“不是她发生了什么事,是别人出了点问题!找她是为了了解他的有关情况!”陆元盛干脆挑明。
胡克飞的困惑从话筒里钻出来:“您不要瞒我,这个‘他’是不是心气儿挺孤傲、也挺各色的那个小伙子?他叫什么来着?哦,陆尚智?”
陆元盛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上:“不错!上次他父亲在省城治病时就曾叨扰过您,媛媛还从您这儿借的款救的急哩。您应该知道他!您最近是不是见过他?”
胡克飞说:“我明白了。电话里一时说不清,陆书记,您在哪儿?好,您就在IC电话亭前等着,我马上过来接您!”
十几分钟后,胡克飞亲自开着那辆去过陆家桥的大奔来接陆元盛,上车后略略寒暄了几句,轿车便载着陆元盛朝市中心驶去。转弯抹角地穿过了好几条马路后,便挣脱了熙熙攘攘的车流,驶进了相对安静、绿树环绕的小区,在一幢十八层高的鼎式楼前停住了。
陆元盛下车,疑惑地看了看胡克飞,不明白为什么把他带到了这地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不是他公司的所在地!
胡克飞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彬彬有礼地说:“请上楼。”
开电梯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与胡克飞看起来十分熟识。进入电梯后,中年妇女随手摁亮了标示楼层的8,眉里眼里都是笑地聊了起来,直至出了电梯,中年妇女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哟,小孔昨儿上午不是出门了么?说是回乡下过年哩,这会儿能在屋?”
胡克飞回头:“你今天没看见她?”
中年妇女说:“我是早七点的班。她要在家,总是七点十分下来买早点,七点四十准时去上班,天天如此。就像一台钟,从未差过一分一秒!”
胡克飞道一声谢后腆着肚腩走出电梯,沿走廊向左一拐,便是808室,揿响了盼盼牌防盗门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门铃的音乐便悦耳地响了起来,果然未有动静。胡克飞遂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两把打开了“盼盼”。
一股暖热的气流直扑陆元盛的脸庞。
这是一大一小两居室的住房,显然曾经作过简易装修,只是年代已经久远。精心装饰过的门、框布满了岁月走过的痕迹,光洁的地板缝里,已被擦来擦去的墩布擦出了黝黑的色泽。屋子豁亮,纤尘不染。洁白的墙上等距离地镶嵌着四幅形态各异的仕女图,暗红的房门上凸显的木质人物图像也遥相呼应地带着古典的色彩,显得十分的优雅;家具虽然简约,高高低低的组合柜摆放得却很得体,淡淡地散发出了沁人心脾的木质馨香。窗口向南的小居室里有一张空空荡荡的木质单人床,窗口西向的大居室里摆放的却是无床头的双人床,床上的被子已卷了起来。靠北并列的是厨房和卫生间。门庭不小,沙发、电话、电视机、DVD等一应物品应有尽有。
媛媛一个姑娘家家的在省城打了四年的工,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有了自己的住房?这让陆元盛吃惊不小;胡克飞居然拥有一个姑娘居室的钥匙,这让陆元盛更觉得有悖常理。有钥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对他的不设防,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进进出出。怪不得开电梯的妇女和他熟识哩,一进电梯就主动替他摁亮了8!来往不频繁开电梯的能认识他?知道他要上几层?联想到孔家二层小楼莫名其妙的崛起,媛媛异于常人大包小包地坐着专车荣归故里,陆元盛的心里就像叮进了蚂蟥,麻辣辣的酸、酸楚楚的痛。毫无疑问,孔媛媛的这一切变化一定与这位董事长有关!难道真的被村人的猜测不幸言中,有关她的“被某个大款包养了”,“成了有钱佬的小蜜”,抑或“她被某个七老八十的富翁认下作了‘干女儿’”的无稽之谈并非都是捕风捉影?小道消息虽然有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之嫌,充满了咀嚼的气味、肠胃的气息,但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起码也有迹可循。这些猜测现在都集中体现在胡克飞的身上,被他一目了然地看在眼里,暗纳进了心中。是否真的如人们想象,陆元盛不敢确定,但陆元盛能够确定的是,媛媛与这个人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陆元盛坐在沙发上打量这幢房子时,胡克飞忙着拨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无一例外传出的都是千篇一律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胡克飞无计可施,样子颇有几分尴尬。再拨还是如此,只得改用手机发信息。手指就那么熟练地一按,心里的声音便飞出去了,胡克飞脸上的焦灼和无奈这才慢慢消失。
“您别着急,她的手机关了总会再开的,手机一开就知道您来了。急也没用,现在只有等了!”
胡克飞殷勤地为陆元盛点上香烟,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提着空空的暖壶灌上了自来水,插上了“热得快”,利落地涮了涮盖杯,控干,从茶叶桶里捻出了一小撮苦丁茶,然后坐等壶水沸腾。
“您可能纳闷我手里怎么会有这串钥匙是吧?您是媛媛的长辈,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不能不对您说了!这幢房子原是我们两口子的,妻子去世后一直闲置。大前年媛媛生日时,我女儿执意拿它作礼物送给媛媛。媛媛不收,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强迫媛媛收下。媛媛从公司单身宿舍搬出来就住到了这里。钥匙共有四套,每套两把,三套媛媛收下了,这一套媛媛说什么也不收,说是给我女儿留着,说是我女儿回来时姐儿俩说话也方便些。我想想也是,就留下了。女儿回来就让女儿拿着,女儿一走,就交给了我。”胡克飞说,“我不知道媛媛为什么又回到城里,接到您电话就和她联系,手机没人接,这部电话也没人接;问昨天送她的司机,司机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说:媛媛进家没几分钟就急急返回了,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告诉您,怕您担心,影响工作。一听‘担心’,我就知道的确有要紧事发生了!所以领您径直来了这儿。一是想等她,她若归来必先回到这里;二呢,想和您唠唠嗑,告诉您一些事儿。我想,她如此仓促回来一定与那个小伙子——噢,就是陆尚智——有关。我不知道陆尚智会出什么事儿,但他出了什么事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他这个人太乖僻、各色了。在这里住的那些日子,常把媛媛的脸色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他就不见了。”
“哦?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还没有进入伏天,也就是六月中旬吧!”
“他有固定工作、稳定收入吗?”
“我没有过多地打听。也不便过多打听。”胡克飞说,“听媛媛说,大概颇为坎坷,不那么顺利吧,干干停停。先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活儿累,挣得少,辞了。后来在一家信息报打杂,底薪加提成,他干得倒挺上心;只是那家信息报是私营性质的,不出售,挣的是广告信息费,他没有门路,拉不到客户,又是个行不逾方、言不失正的主儿,凡事爱较真,有些来钱的业务就被他卡住了,卡住了就影响收入。老板免不了吹胡子瞪眼睛地训他,他虽然忍气吞声,骨子里却十分清高孤傲,没等忍无可忍的老板炒他鱿鱼,他便抢先炒了老板的鱿鱼。”
“后来呢?”
陆元盛注意到胡克飞眼神里有一缕愠色挥之不去。这种悻悻然的成分颇为复杂,既有呼之欲出的憎恨,又有不便言说的痛心,还有清晰可见的惋惜。难道尚智与这位胡董事长有什么睚眦之怨吗?陆元盛问自己。是因为这幢房子?还是因为他与媛媛的关系?也难怪,连自己都觉得察觉出了什么,应该更为敏感的尚智岂能察而不觉?
“媛媛当时有许多想法。”胡克飞的亲昵称谓让陆元盛觉得别扭,动辄就是“媛媛、媛媛”,好像媛媛与他多么亲近,而他自己却觉得顺理成章。“起先,媛媛想让他进公司干点儿文秘工作,说他能写会算出口成章,说他懂礼仪有风度接人待物很有一套,里通外联准能花样翻新。我答应了,岂料,陆尚智没答应。后来,媛媛想开个书店,盘一个店面让他当老板,托我在长江路黄金地段找间房子,我费心巴力地找了,陆尚智又变卦了,不愿干。再后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认识了一个人,据说是开音像店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媛媛也没见过他?”
胡克飞点了点头:“媛媛找过他,找不到。好像陆尚智也打过一两次电话,三言两语就撂了,我也不好刨根问底。”
“他俩闹过别扭吗?”
陆元盛问得小心,生怕触碰到什么。
“媛媛的心气与陆尚智的一举一动有关,陆尚智的心气也与媛媛的一举一动有关,两下里是相互为动,彼此作用。”胡克飞的眼神里掠过一缕忧郁的夜色,“至于他们吵没吵过,闹过什么矛盾我不清楚,但言谈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俩越来越远的距离。这是一个无解之扣哇!”胡克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哦?”陆元盛感兴趣了,“这么说您还是看出了一些潜在的苗头嘛!”
“陆尚智气量狭隘,心眼儿小得令我实在不敢恭维,远不像他外表那样的帅气、豁达大度。”胡克飞说,“当然,一个男子汉挣钱不多,工作又不稳定,与女朋友相比形同天壤,放在谁身上谁的心理也不会平衡。但再不平衡也不能怄气耍横呀,也不能无中生有不问青红皂白的怀疑这怀疑那呀!”
“他怀疑什么?”
其实凭猜测他也知道陆尚智怀疑什么,这种男女之事放在陆元盛身上,陆元盛也多少会生出几分疑心的。你胡克飞如此关心媛媛、体贴媛媛能不让人心生疑窦么?媛媛接受了你的照顾、庇护,倘若尚智也接受了你的照顾、庇护,那他成什么人了?想虽这么想,陆元盛却不能这么说,他要全面了解陆尚智的境遇,而不是胡克飞与媛媛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一言难尽哇!”胡克飞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与这幢房子有关!”胡克飞又一次提到了房子。
“能否告诉我,您的女儿为何将这幢房子当作礼物赠予媛媛?这可不是仨瓜俩枣儿的事呀,农人在田地里累死累活一生,也可能只挣到其中三两个窗户!”
陆元盛有意突出了自己的不解。
“什么人有什么人的标准。依我的标准,将这幢房子赠予媛媛还是不能表达我们父女俩对她的感激之情!”胡克飞真挚地说,“您愿意听我多啰唆几句吗?”
陆元盛说:“愿闻其详。”
暖壶的水沸腾了,发出了尖锐的叫声。胡克飞拔出了“热得快”,沏上了茶,在一阵阵茶香的氤氲中,不疾不徐地揭开了一个深埋在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