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言语不合
管月翠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不可及的低级错误,一向明察秋毫的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之时转移了注意力,被他们的谈话内容稀里糊涂地吸引了,忘记了横亘在他俩之间的沟壑是如何填平的。那样的沟壑对于陆尚能是深不见底的,三言两语往里一填就能如履平地吗?那样的荆棘塞途对心有惕意的他们,斧一砍刀一劈就能赫赫然成为畅通无阻的大路吗?有因才有果,那隐秘的“因”才是这枚“果”结出的前提。是这个前提充当了桥梁沟通了“天堑”,使得不能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坐在了一起。这个前提无疑是捆绑了帅开文的绳索,使得这个极有主见的人失去了主见。这个前提也像雨季里陆家桥那一条条湫隘的街巷,出出进进的人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在泥泞里走,踢踢踏踏的靴鞋因此越走越肥、越拖越重,虽然无法避免,却都可以寻找得到下脚的地方,穿越迈过的“捷径”。寻找平静缘起、准备沿坡讨源的她不也是一未留神,在躲避不开的“泥里水里”稀里糊涂地绕了这么一大圈儿了吗?如果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岂不正中了陆尚能的下怀?
帅开文的眉紧蹙着,愁丝缕缕,还在那里剪不断理还乱;陆尚能的指还在那里逸游自恣地抻拽着,掩饰不住一脸的怡然自得;管月翠的扫帚机械地扫着,每扫一下,地面上的瓷质碎片便和思想的碎片一起“哗啦哗啦”碰响;放好了自行车的香香只略略地恍了他们一眼,脚底便像抹了油似的“哧溜”一声滑了过来。
“翠姨,我来,我来,您咋能干这种事儿哩!”香香嘴甜,手脚利索,三下两下就将茶杯碎片扫净了,兜进簸箕里,“哗啦”一声倒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院子里的气氛又开始活跃、轻松起来。
“呃,‘凤凰园大酒店’的外卖能准时送到吗?不会误事吧?”
香香走回时陆尚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不会误事。十大盘八大碗外加六碟凉拼,徐经理说,董事长只要皱皱眉头,一个子儿都甭给!”香香模仿着徐经理的粗喉大嗓,撇着嘴扬起下颌摆出了不堪卒目的胖大派头,连绷着脸的帅开文都觉得忍俊不禁,“我点的是您常点的那几道菜。”香香接着说,快嘴快舌而又显得小心翼翼,“清炖脚鱼汤、干煸鳝鱼丝、海参烧猪蹄、葱爆羊肉。其余的我就让徐经理看着办了。徐经理说,董事长的口味他知道,他一定保质保量,准时准点派车送来!”
陆尚能“唔”了一声,随之五指摊开,幅度很小地往前推了一推,这一推就将香香一百八十度地推转了身形。这个柔若无力的动作香香熟悉,明快的手势表达的意思再清晰不过:赶快拾掇桌子,摆好碗碟,沏好香茶,拿酒取烟,等待客人到来。
香香进了屋,迅速搬出了一把椅子,放在茶几旁,伺候管月翠坐下,顺带着抽走了茶几上的棋盘,不大一会儿,又相继端出三杯茶,热腾腾、香喷喷地置放在三人面前。
机敏、伶俐的香香再度进屋后就再也未露面,院子里寂静下来。小狗依丽娜欢快地在主人的腿肚间钻来钻去、蹭来蹭去,眼巴巴地希图吸引主人的注意,却未钻、蹭出主人的亲切抚摸和任何鼓励性的理会,只得无趣地张嘴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卧回了香椿树下;罩在黑布里的小鸟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啼啭,大概疲倦的它们正在眯眼打盹,不想再发表任何高谈阔论了吧,因此没了动静;只有米兰的叶片还在阳光下油汪汪的晶莹欲滴,米粒般的一簇簇鹅黄散发的幽幽馨香弥漫了整个小院,与院墙外高大粗壮、片叶不存的杨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人不由得不信,春天与冬天是可以相互置换、彼此挪移的,春天的感觉也是可以随时随地人为制造出来的!
管月翠从容淡定地坐了下来。芒刺在背的帅开文却再也坐不住了,一阵一阵觉得喉头发紧,想咳怎么也咳吐不出那种黏黏的带有毛刺的干涩。管月翠偶尔的一瞥更让他觉得冷意嗖嗖,那一瞥既有因由未明的埋怨,也有无从释怀的困惑。而陆尚能腾骧四极并吞八荒的做派他又着实看不顺眼,香香的茶刚刚端上来,他就起身以不容商榷的生硬语气告辞:“董事长既然有客人,我就不便打扰了。有关事宜还是电话沟通,抑或改日再议吧!”
横下心来的管月翠则毫不迟疑地顺水推舟:“那……我开车送送你。时候不早了,你真的也该走了!”说罢,也立起身来。
陆尚能的手飞快地朝下按了按,按出了一脸“少安毋躁”的表情:“客人?嘿嘿,我想你是误会了,哪里有什么客人?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你!告诉你,这些菜就是专门为你点的,这桌饭也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走了,菜来了,谁来消灭?”
管月翠的诧异是显而易见的:“十大盘八大碗的,就为他一个人?”陆尚能虽说出手不凡常有惊人之举,但以如此的规格招待一个人,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陆尚能摇摇头说:“非也!非也!帅场长是主客,还有一干陪客哩!”
管月翠更加疑心了:“一干陪客?谁?”
陆尚能说:“村里的头面人物呗!村主任孔凡正,副主任陆得雨,村委陆尚社、陆明堂、陆德旺,还有雪仁大伯,我元盛叔不在家,就让你姐也过来,也好陪陪你唠唠嗑儿,解解闷儿。”
管月翠不屑:“如此兴师动众就为陪帅场长吃顿饭?”
陆尚能反问:“怎么,陪帅场长吃顿饭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坐在一起沟通沟通联络联络感情你觉得不应该?”
管月翠揶揄:“只怕不是陪吃陪喝那么简单的事吧?”
陆尚能不遮不掩:“说对了!既然看出来了,说说看,不简单到何种程度?”
管月翠说:“一粒谁都不认识的种子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农也可能分不出好坏,一俟种下去,钻出了芽尖,长出了高度,抽出了必不可少的穗实,它的外在品相、内在品质就瞒不过众人的眼睛了,孰好孰赖,立见分晓!”
陆尚能夸张地长叹了一声:“我真悲哀,知己无人、知音不再哇!怪不得有好心当作驴肝肺一说哩。人呐,人呐,怎么尽把别人往坏处去想呢?”
管月翠反驳:“你也不要把我想歪了,不是我要往坏处想,是你的做派让人不得不朝那些方面去想!能否不打折扣地告诉我,你约请帅场长时是不是就已作好了宴请他的准备?并且又提前给孔村长们一一打了招呼?”
陆尚能的话不躲不闪:“不错。”
管月翠紧追不舍:“我宁肯相信这一切都是出于善意。可有一点我始终未能想透,那个茶杯是怎么脆的?帅场长胸口上的茶渍又是怎么一回事?善意、恶意,你到底准备让我相信哪一点?”
陆尚能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十分难堪,阴鸷的目光眯得煞是吓人,两只手又本能地绞扭在了一起,将一个个手指抻拽得“嘎巴嘎巴”作响。但节奏不一的“嘎巴”声响忽然缓慢成锋钝锐失的若有似无时,陆尚能密布了阴霾的眼神竟云开日出漾荡出了些许粼粼的波光。
陆尚能宽宥地一笑道:“你真残忍,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儿有痛偏往哪儿戳!好吧,既然不依不饶非得出我洋相、逼我说实话,那就不得不把丑字念成五了:夫人息怒,两点都有。只是前一点来自深思熟虑,后一点嘛则出自一时的冲动。你愿意相信也好,不愿意理解也罢,不该发生的事就这样非我所愿地发生了!”
管月翠瞋目:“少废话,别嬉皮笑脸夫人夫人的,那是从前,不是现在!”
似乎意识到话语有误的陆尚能这才拍拍脑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漏了嘴。唉,习惯成自然喽。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口锅里盛饭吃,要改口,难呐!”
管月翠正色道:“再难也得改口。否则,我立马搬出这幢宅子!”
“可别,可别,鄙人改,一定改!”陆尚能涎着脸陪着小心,有意无意地朝帅开文一挤眼睛,甘愿臣服地说,“家和万事兴嘛!”
帅开文只当视而不见,心里的酸楚和甜蜜却一阵阵轮番汹涌、跌宕起伏。为管月翠一失了往日顾虑重重的偏袒,为陆尚能明里暗里的阳奉阴违。
管月翠完全可以想象茶杯飞起时的情景,只是这种事只能点到为止,她再心疼帅开文也不能过于露骨,何况陆尚能的宴请本身就十分可疑,为了帅开文他和她闹了多少次别扭?生了多少回暗气?倘若不是因为她护着挡着,心有忌惮的陆尚能不使出浑身解数明里暗里将帅开文片甲不留地赶出陆家桥才怪哩!这样势如水火、形同冰炭的两个人,居然能够面对面的坐下来谈合作、说意向,并且一开始陆尚能就作好了宴请、邀约村干部们作陪的准备,个中难道没隐着猫腻?其中难道没藏有文章?日晕才有雨,月晕必生风哟。她觉得这一切的预先设定一定是冲着她与帅开文来的。陆尚能的心机,真个是高深莫测哇!
“请村干部们作陪,总得有个正当理由吧?你的理由是什么?”管月翠问,“帅场长的生态养殖场时下兴旺发达,替陆家桥保护了松树山也替陆家桥扬了名添了彩,你因此要尽地主之谊,代表村委会向帅场长表示感谢?或者陆家桥村委会慧眼识才俊,为帅场长的宏伟抱负提供了一展身手的舞台,你因此代表帅场长向村委会表达一下心意?”
陆尚能摇摇头:“你倒挺会想象的嘛。只可惜,这些都不在我考虑之列。要感谢、表达心意,那也是村委会的事,帅场长的事,我借哪家子的花,献哪门子的佛?”
“总得有个说头吧?”
“你是看见了假装没看见,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意思?”
“我和帅场长两好并一好的冰释前嫌、携手合作该不该庆祝?长青企业投资松树山养殖场,松树山养殖场扩大了经营品种,各自都找到了突破口、奋斗目标,这一切该不该向村领导汇报,让他们心中也有个数?说理由、论说头,这就是理由、说头!”
“操之过急了吧,你刚才不是说‘八字还未见一撇’么?”
“那是指相关细节,无碍乎大局!枝节问题可以再议!”
“如果我说强人所难,尚有不妥、不周之处呢?”管月翠的话虽说得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但绵里藏针,透露出一股不愿就范的逼人锐气。
陆尚能星眸闪烁,极具侵略性的语气也强硬、蛮横得能一锥子扎到了底:“漫说不是鸿门宴,即使真的摆出了鸿门宴,我有不便说出口的缘由,或者说心存了什么龌龊的想法,只怕这会儿你们已回天乏术、没有任何可以周旋的余地了!”
话音一落,方寸大乱的帅开文“噌”地站了起来。帅开文回敬道:“关于长青投资一事,的确提得过于仓促,来得十分突然。我心里很乱,乱则不明,不明则有后患,还是从长计议为宜。这顿饭就不吃了,心意心领了。我得回山了!”
陆尚能的话追撵着帅开文已经错动开的脚步:“怎么,改弦易辙了?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人无信不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天塌了不是还有大个头的在你头上顶着么?你就这样妄自菲薄。不明是非?你得罪我不打紧,无视我的好意不重要,难道也不怕得罪一干村领导,给他们留一点儿面子?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们已经推门在进了!”
陆尚能的话音刚落,绿色的大铁门就应声而开,孔凡正一行笑盈盈走了进来。
帅开文不得不顿住了已经提起的脚步。
39.宴席上
仿佛心有灵犀、彼此都达成了默契,祝贺寒暄的话还在交错碰撞、来回穿梭,酒店送菜的车就到了。三位手脚麻利的高挑少女连同开车的小个子司机,抬着两只黄灿灿用白棉被捂紧的箩筐交叉着一前一后穿过院落,熟门熟路地朝堂屋走去。脚步着地箩筐悬浮,擦地而行拾级而上。等到帅开文、陆尚能一干人等进入了餐厅,箩筐里一盘盘、一碗碗菜肴已依次排列、码垛在圆桌上。腾腾的热气,蹿鼻的香味,飘若浮云的琳琅满目,矫若游龙的五彩色泽,错综着姹紫嫣红的高隆叠摞。最显眼之处就是那盆硕大的“鲶鱼一条街”,一下子想起了烦心事的孔凡正下意识地看了陆雪仁一眼,遂低声问道:“老书记,这会儿元盛叔应该找到媛媛了吧?”刚刚辞别了雪泥老汉、满脑子都是白鼬诡谲身影的陆雪仁怔了一下,不无惆怅地说:“还不知能否顺利找到她哩,唉,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哇!”“下午抽个空和您老去看看楚新凤?”陆雪仁点了点头。“诸位,入座,请入座哇!”陆尚能热情张罗。凉菜、热菜一起上,从来都是这个家庭小餐厅的显著特色;香茶、酒水一起摆,永远是这座屋子主人的待客之道。时间在这里如何流动人们似乎并不关注,但分分秒秒的时间一旦固定到了一个点,这个点就变得雷打不动不可更改、移动了:酒店的菜必须在这个点送到,食客们必须踩着这个点赶来。只有踩准了这个点,菜是热的茶是热的话是热的,过了这个点,菜是凉的茶是凉的话可能也是凉的了。
酒店老板深知财大气粗的陆尚能最看重的是什么,村干部们也深知笑脸相迎的陆尚能最忌讳的是什么。
众人你谦我让着依次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