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暮春一个晚霞灼灼的黄昏,下班回陆家桥的他刚刚走进村子,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见陆学举提了一大兜好吃的食物骑着车正猛蹬着追他、撵他哩,连忙顿住了步子。像乃父陆雪仁一样瘦精精的陆学举笑盈盈地对他说:“知道你今晚准会回来,正要找你陪客哩——我的一个远道同学来了,到我家去吧!”“等等,说清楚了,你那位同学是男性还是女性?”陆尚能狐疑地问。“当然是男性了。大学同学、哥们。一个宿舍,他上铺我下铺。毕业后他留校了。介绍得够详细了吧?”“这恐怕不妥吧?你的同学让我当陪客,这……合适吗?”陆尚能心里有些发酸。当年陆学举的学习成绩虽说还不错,与自己相比却显然差了许多。但陆尚能高考不第,陆学举却顺理成章地被省内一所工业大学录取。尽管读的是专科,但相对恒河沙数的农村中学落榜生们来说,却也是凤毛麟角了。陆尚能在乡办水泥厂当了三年工人,陆学举大学毕业走进了县政府机关当上了国家干部。这就是差别啊。高考成绩微乎其微的分数带来的巨大差别。这样的差别,也许一个人穷尽了一生的努力也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陆尚能就有了一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叹惋。
陆学举却没往这方面想,大大咧咧劝他:“嗨,什么妥不妥的,你是我要好的同学,他也是我要好的同学,我的好同学就是你的好朋友!好同学、好朋友相聚,还分什么彼此?别事儿妈了。跟我回家去吧!”
盛情难却,陆尚能就这样硬着头皮被陆学举拽进了当时还未立起二层小楼的那三间已呈现出破旧之相的低矮瓦房。
陆雪仁那时还在桐荫镇当镇党委副书记,忙得昏天黑地连礼拜天也不归家。阚玉芝见了他亲热得不行,像接待陆学举远方同学那样接待了他,让他着实感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与家庭的温馨。
他当然不知道,命运之神就以这种不着意的方式在静静地对他启齿微笑了。
酒,当然是越喝越醇;话,随之也就越说越亲近、可心了。几盅酒下肚,陆尚能才知道,陆学举的这位谈吐不俗的同学现在被抽调出来搞基建——他们那所工业大学不仅要建造一幢新的教学大楼,而且还要改建、翻新一部分旧的筒子楼。这次出来就是要到玉带山水泥厂联系水泥业务的,途经此地,自然要看望看望老同学了。
水泥?
陆尚能脑袋瓜里有一根弦儿被扯动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嗡嗡声。后来那些火一样的话语无一例外都是在这种悦耳声的刺激下“哔哔剥剥”地得到燃烧的。
气氛因此热烈起来;情绪因此高涨起来;杯中酒因此被一次次的碰撞碰撞得豪情万丈。等到三个人的舌头都有些僵硬,被一根情感的线牢牢地牵在手中时,重新斟满的酒杯里,已满满地斟入了陆尚能的深思熟虑。
陆尚能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何必舍近求远那么麻烦呢?玉带山的水泥不错,我们厂的水泥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呀!无论是抗冻蚀、抗侵蚀,还是抗渗漏、耐磨性能,无论是色泽美观,还是标号的性能稳定,非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咱这儿的水泥比起玉带山的水泥,方方面面均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尚能坦诚而又客观地分析:“我们厂的水泥不足之处是,与玉带山相比,建厂历史偏短,生产规模要小得多,知名度更是小巫见大巫;但吨价位却略低些,质量、品位不相上下。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实地考察一下?如果证实此话不虚,我不知道你们的基建项目能不能改用我们厂的产品?”
那位同学有些心动地问:“此话当真?”
陆尚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句句不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位同学虽犹疑地看着陆学举,却也只好顺水推舟:“那好吧,明天我先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出了陆尚能的喜出望外。乡办企业虽不如国营玉带山出名,但水泥品相好的实质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的,何况还有优惠在起作用呢?又略略降了点的吨价位使得那位同学十分满意。自然,意向就达成了,一笔数量可观的业务终于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落到了厂长办公桌上。
陆尚能出人意料的表现使得全厂上下都对他青眼有加、另眼相待,正苦于产品积压销路不畅的厂长樊发庆一高兴,一句话便将陆尚能从车间塞进了科室。樊厂长拍了拍那颗受宠若惊的小脑袋说:“小陆哇,想不到你还真是屁眼淌黄水——内锈(秀)哩!到供销科搞推销吧。先试用,试用期为半年。倘若再干出成绩,这试用期就免了!”
樊厂长的话实际上是说给大家伙听的。潜台词是:你们都看见了吧?不管是谁,只要能干出佳绩,我都不会埋没他;只要是块金子,我就一定能会想方设法让他闪闪发光!懂吗?脸上流光溢彩、头脑里装满了成功喜悦的陆尚能却没有听懂,他以为这些话纯粹是对他说的,是对他一个人的褒奖。虽然由工而干只是厂长的一句话,但后面的括号却预示着藏凶伏险、危机四起,随时都可能因为不能再接再厉而鸡飞蛋打!这个括号里的许多日子因此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让平添了几分荣幸的他由不得地觉得还是低人一等、矮人三分。
于是他便思谋着如何出类拔萃,将这块尖棱石头从心里头剔出去。
然而想作出令人击节赞赏的卓越佳绩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易事。夙兴夜寐是一回事,十网打鱼九网空则是另外一回事。供销科的几位后生哪一个不是行得云布得雨的人物,他们尚且在轻车熟路上常常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露出了一脸捉襟见肘、山穷水尽的模样,何况是陌生路上尽遇陌生面孔的陆尚能?
虽然削尖了脑袋去钻、去觅,嗅觉、听觉都变得格外灵敏的他,却改变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悻悻而归。渐渐地,在厂领导们含意不明的目光下,便觉得脚下虚空踏不到实处。一不留神,便有一地大大小小、深不见底的窟窿在等待着陷他、困他,而这又不是他的特别“留神”所能避免的事儿。功亏一篑,必定会使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他不甘心,他得改变这不利、不力的局面,把踌躇满志的好心情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业绩!
从寄居村庄去厂里上班要穿过一座沉落洼地的村落,这个村落有一家石料厂,石料厂有几驾专供拉石料的马车。为了冬天能有足够的草料,每每进入深秋,都要在大路下的鱼塘边堆起一个圆圆的金黄色草垛。这个蘑菇状的巨型草垛就那么高高地耸立着,使得每天往返路过的陆尚能自觉或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无端地就心猿意马起来。
眼前竟一而再、再而三出现了这样的幻象:
腾天而起的烈焰中,闪展腾挪的他像一只扑击烈火的大鹰……
樊厂长在表彰大会上慷慨陈词:什么叫舍生忘死?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这就叫舍生忘死,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现在郑重宣布,免去陆尚能的试用期,提拔陆尚能为供销科副科长……
“哗啦啦”响起的是一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一厂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掌声表达的钦佩是对英雄事迹的认同,目光衔含的羡慕是对杰出人物的崇敬……
他觉得热血沸腾了。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悄悄地露出了芽尖儿,并且藤蔓植物似的急速伸延。
石料厂是七点半钟上班,那么,他只须提前十分钟……
沉浸在自己推算、虚构中的陆尚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推算、虚构是邪恶的,这种邪恶其实就是犯罪!当他偷偷地将那瓶汽油泼洒在草垛上,揿响了打火机,点燃了稻草时,他原以为烈焰的腾起是有个过程的,却不料出了意外。草垛的一角一经吐出火舌,他就听到了马的“咴咴”嘶叫,慌慌不迭地绕过去一看,避风处的那边竟拴着三匹驾辕拉车的马!这三匹马此时已扬蹄狂嘶、抖动着缰绳乱作了一团。火势一漫过来,三匹马势必难逃脱厄运!他慌了,连滚带爬地蹿过去,连扯带拽地解开了马缰绳。只是在解开那匹花斑马的缰绳时,他被左冲右突、团团乱转的枣红马撞翻在地,而花斑马的右前蹄又无情地踩在了他的腰椎上。他“哎哟”一声大叫,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在火焰的怪叫声中,将空酒瓶和打火机扔进了鱼塘,甚至来不及看看酒瓶是否沉底,便扑进了如炬的火海……
然而,一个人的作用相对一蓬烈火来说,充其量也只是滴水之微!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这么转眼之间,那火势就凶猛得不可遏止了。他发疯似地吼叫着,抡起着了火的上衣扑打,却越扑越旺。火使风响,风使火狂。等到石料厂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救火,整个草垛已成了一团冒着蓝烟的黧黑。望着这团黧黑,同样一身黧黑的他目瞪口呆,只觉得天与地都在摇晃了。
陆尚能理所当然地成了救火英雄。
然而,当遍体留下了烟火噬痕的他风风光光地被石料厂的领导们护送到了水泥厂,英雄壮举刚刚介绍了一小半,两名公安干警便闯了进来。
他们在鱼塘里发现仍像不倒翁似的漂浮着的酒瓶,瓶中的汽油味仍是那样的浓烈。
赶着三只雁鹅走过的小男孩回忆说,失火前几分钟,他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匆匆下了大路;草垛失火时马跑的那会儿,那个人不知朝鱼塘里扔了什么东西。
小男孩天真地说:“我不知道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但救火的那个人肯定知道!”
两位干警一听心中就有数了。
面孔板得像块锈铁的高个子警察冷冰冰地对陆尚能说:“怎么样,跟我们走吧?”他随手晃了晃贴有“二锅头”商标的那只酒瓶。
水泥厂的领导、石料厂的领导们闻言大吃一惊,所有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扫向了他,锥子一样地刺向了他。
在这些充满了疑惑、愤怒、鄙夷、敌视的斥责、追问中,面如死灰的陆尚能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腰椎骨也突然挫绞般地疼痛起来,眼前一黑的他不由得一个踉跄瘫软在地。
(八年后,当他的事业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却在生产一线视察时不慎一脚踩空,滚下了十几级台阶,被送往医院紧急治疗;通过X光片,医生发现,他腰椎骨的一、二节陈旧性伤损经过这次可怕的撞击,已造成新的压缩性断裂,永远失去了站立的希望。这才悲哀地发现,那把火为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半年劳教带来的绝望、凄凉……)
31.自己是矛,自己为盾
如今,不可逆的命运又以一种新的由隐到显的坍塌方式破溃着他波光粼粼的心灵堤坝。打击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前者是主动制造的,属自找,而后者则是被动痛失的,属无奈。尽管性质不同、后果有别,却都造成了精神的失衡、感情的失撑。这种失撑与失衡对于每一种孜孜矻矻的追求,都该是怎样的伤残,又该是何等的悲哀!
然而,不能舍去,只能舍去吗?无法随缘,只能随缘?倘若真的就这样不为所动、随遇而安,那么,生活的天平从此又该向何处倾斜?同心协力的步伐往后又该如何朝前去迈?
人实在是矛盾的结合体,自己是矛,自己为盾。人在许多许多时候其实是宽宏大量的、无私的。就像陆尚能时常注视着管月翠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滚过的那种酸酸的液体。他觉得不能再用自己的不幸、孤寂制造她的不幸、孤寂了,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残疾做刀,一点儿一点儿削去她脸上腴润的光泽。她像一只笼中鸟,他应该放飞她,让她天高地阔地自由飞翔。所以,他主动提出了离婚,亲手打开了笼门。给予,有时候不是比获得更加高尚、更加人道吗!
但人在许多许多时候却又是褊狭的、自私的,就像陆尚能常常不能自已地偷窥管月翠的私密一样。他奢望管月翠能像一滴水那样透明,容不得有一丝半点的杂质介入。一俟发现管月翠与帅开文有亲密接触的迹象,他的怒不可遏就如风刀雨箭了;热恋中的人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一旦抓住了马脚,看出了破绽,他就控制不住地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地摇转轮椅,像一只困兽在小院里轧来轧去,在办公室里轧来轧去,直轧得满院子里都密织着他的戾气,满屋子里都起伏着他的心潮难平;他想烧毁那本该死的《我的动物园》,他想打电话斥责帅开文的卑劣、无耻,他想雇一名私家侦探,趁他们幽会之际拍下那样一种不堪入目的镜头……他的内心深处蹿起的烈焰越燃越旺,必须将意念中的目标化为灰烬才能得以熄灭。然而,除了唆使、撺掇大七子“如果能将帅开文从松树山赶走,我奖励你十万元,让你那几个小弟兄进我的公司当保安”外,以静制动、等待机会的他并没有采取其他任何过激的行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七子充其量只能添添乱,影响影响帅开文的心情,除了玩邪的来横的,大七子奈何得了既有心力、又有定力的帅开文?精于识人的陆尚能自然很清楚这一点。清楚这一点的他却别无他法,“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哇!不用他能用谁?用虽用矣,却不许大七子有任何破坏性的举动,以免影响他在村里的人气。他需要的只是不满情绪的流布,需要了解的只是帅开文关于“转让”这件事的态度,剩下的事情他要自己亲手去做!
他相信自己的手段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