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负气出走
管月翠驾驶着蓝色捷达从厂区狭窄的砂石路飞也似的驶上了厂区外宽敞的柏油马路,擦着碧波粼粼的河沿驶过了陆家桥,穿过了绿荫葱茏的槐林镇,拐向松树山土路时虽说略略犹豫、迟疑了一下,还是毅然决然地一打方向盘,路两旁高高的白杨在窗外呈九十度急遽切换后又迅速复归了正常,车轮弹向了颠颠簸簸的土路。
这个时候也不过是早晨八点多钟的样子。这个时候的她应该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下属们次第而来的请示、汇报,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冗长杂务,解决生产、销售出现的林林总总难题。一家民营企业的总经理,实际上就是企业这个大家庭思维敏捷、调度合理、掌控全面的管家。说忙,终日忙得不可开交,事无巨细,都得经手、过目,婆婆妈妈是职之所系,不厌其烦是责之所致,须臾也忽略不得。但总经理毕竟也是听吆听喝的打工仔,虽然被老板椅供着,被纷至沓来的事务缠着,却也随时可以借故“松上一口气”,忙里偷闲地“潇洒它一回”,甚至遇到重大决策需要立即拍板也不免说半句话留下另外半句,抑或干脆装聋作哑置之不理、悬于案头:大事决定不了,有董事长定夺;小事用不着亲自出面,具体部门具体解决。总经理首当其冲的工作其实就是在确保企业正常运行的基础上,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迎来送往的一切应酬。应酬实在是一门走边锋取中庭的学问,过五关斩六将是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也是它。它是活力无穷的企业不可或缺的外场,代表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能量。对于新、老客户们来说,即使是签订一份不起眼的小小合同,总经理能否亲自出面,那绝对是一件事关规格、有涉体面的大事。然而今天她连这种即将到来的重要场合都弃如敝屣,连翘首相望、殷切期待的客户都抛却脑后。大踏步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气冲斗牛地钻进了轿车,怒火中烧地一踩油门,捷达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呼”地就蹿出了公司装饰豪华的大门,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进进出出总是放缓车速、摇下窗玻璃朝门卫颔首致意的她,今儿个不仅未摇下窗玻璃打声招呼,露出风光旖旎的莞尔一笑,反而一反常态地加快了车速。这是咋的啦?目瞪口呆的两名门卫就那么傻傻地对望着,不明白一向礼贤下士、和蔼可亲的总经理今儿个为何如此地大动肝火?
情绪愤激、积满了一肚子恶气的管月翠那会儿的心里是一片漆黑,里里外外都看不到一丝儿光亮。
这气来自陆尚能。
昨儿晚下班时她饶有兴趣地读了那篇《黄昏,猝遇黄鼠狼》,按捺不住地给帅开文打了个电话,聊了个不亦乐乎。心潮澎湃地回到家中却愕然发现陆尚能没有归来,连晚饭都没回来吃,直到九点央视整点新闻播出才推开了家门。脸上笑滋滋的虽一如往常,眼神里却阴云密布,像是藏着许多一点就响的爆炸物,这是心情恶劣的征兆,暴风骤雨来临前的标志。吓得香儿电视也不敢看了,连走路都踮起了脚尖,生怕一不小心会引发雷声大作。她却假装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问他,吃了吗?提醒他,我帮你擦个澡吧?内衣内裤该换换了;就寝前照例提着暖壶让他选择:是泡壶蜂蜜龙井还是喝杯加奶咖啡?她知道他的心在哪个牛角尖里猫着,却不知道他在那个密不透风的牛角尖里又钻探了些什么。她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想知道。一切如昨。诡秘的异样对于这个破碎的家庭是正常不过的事,她已经见怪不怪了。隔三岔五没有异样出现反倒让人感到不安,觉得又有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要发生了。直到早上走进办公室,她才知道昨儿晚他的笑滋滋和眼神里的阴云密布是因为什么。宽大的办公桌上,原本锁进抽屉的那本剪贴《我的动物园》,已经放在了文件夹上,上面覆盖着一张A4白纸,白纸上用红笔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帅开文”,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大大的问号,问号下面是一个更长更粗的惊叹号。这是追问、诘问,也是质问、拷问。问得直截了当,也问得意味深长;顶天立地的惊叹号显示的是顶天立地的疯狂:毫不掩饰地直指了她与帅开文暧昧的隐秘关系。一般人是进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也没有胆量去翻箱倒柜。唯一能畅通无阻、可以自由出入的,也只有有恃无恐、唯恐她心里装下了别的什么的陆尚能!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昨儿晚,进了屋、摁了重拨键的他,是如何在猜忌的驱使下拉开了她的抽屉,翻查了她的私人物品的,看到了剪贴本他又是如何醋意大发、怒不可遏地坐在那里思谋对策的。气急败坏的他可能就那样呆呆地坐了两个小时或三个小时,然后才恶毒地写下这三个字,丢下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更大的惊叹号!他在以这种方式羞辱她,以他特有的阴暗心理警告她,逼她扪心自问,要她赶紧悬崖勒马;她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会儿,他该以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态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心乱如麻的她去说明、去“投案自首”的,他算定了经受不了这重重一击的她必定会战战兢兢、慌慌不迭的赶紧过去。她当然不会不赶紧过去!不过,不是他期望中唯唯诺诺的低三下四、诚惶诚恐的顺从。他期望中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摇曳、盛开的那朵花儿,已经被他一意孤行的风暴摧残得落英缤纷,蹂躏得体无完肤了,不离不弃的果决、抱残守缺的坚贞,也被他从抽屉里抽出了这本《我的动物园》“叭”地摔在了地上,并且不无解恨地踩上了一只脚时,就已经踩踏得面目全非,揉搓得荡然无存了。过去的她就在这样的屈辱中死了,另一个管月翠因而活转过来!她非但不会解释什么,她还要以她的人格尊严去捍卫她的人生权利!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厮守一生、白头偕老的感情是相互的,并非一味的强加、单纯的附丽,真心相爱过的两个人彼此都应该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懂得放弃,懂得尊重,更要懂得什么叫“视对方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她已经心灰意懒,厌倦了一波又一波的风生水起、一浪又一浪的忍气吞声了,她要呼吸委曲求全之外的清新空气,她受够了现而今这种乏味、冷漠的猜忌生活!
她一把抄起了剪贴本上那张画上了问号、打上了感叹号的A4纸,像凌空抄起了一束白色的小火焰,一个转身便“噔噔噔”地跨进了走廊,怒气冲冲地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他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望着她。“有事?”他有些装模作样。冷艳四射的她的眼里喷着火,一步一步走过去,挑战似地举起了那张纸,“啪”地拍在了桌子上,不无讥诮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让我看、要我想吗?我已经看了、想了。现在你也应该看看、想想了!”说罢,无视他的反应,扭头、转身,“咣当”一声甩上了带碰锁的门,走廊上迅即响起了她的高跟鞋由近而远的急促声。
管月翠骨子里的那种野性就这样“噼噼啪啪”地被唤醒了。
在村里,人们评价相差二十多岁的管家两姐妹,总是用天生丽质、笑靥如花来形容。不同的是,做姐姐的泼辣,敢做敢为且敢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妹妹的呢,则随得圆就得方,柔软得像面捏似的,连拌嘴吵架都不带用大嗓门。桀骜不驯、招惹是非的姐姐因此留下了许多出格的笑谈。生产队那会儿,物质生活单调,文化生活匮乏,剩余精力得不到挥发的青壮汉子便常常捉弄起颇有几分姿色、且丈夫又常年不在家的年轻女人们(无所顾忌的前提是:捉弄者的年龄必须小于被捉弄者的年龄,否则,就会让人所不齿,引发无穷的事端了),美其名曰穷开心,以对方的面红耳赤博取大家的一阵哄堂大笑。含蓄一点的,一般则用荤打素猜的谜语开始撩拨,并且提醒被捉弄者万万不可想邪了,尽量不要往那方面想。哪方面想?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这样的玩笑开多了,彼此都没有恶目相向,胆子就大了起来,变本加厉的过火行为因此像雷暴天里的雨说来就来。比如伏天的傍晚,收工的男人们赤条条下河冲凉,女人们走过、并且有姑娘掺杂其中的时候,男人们是不敢放肆地搞什么恶作剧的,泥鳅一样在水里钻来拱去,老老实实地用水遮着盖着,倘若是丈夫不在家的女人只身路过,一河的挑衅就“哗哗啦啦”地乱蹦乱溅了,跳出水面的跃出浪花的指名道姓地说往这里看呀稀罕不稀罕的话就像雨箭一样射来射去。有一次,管月青就碰到了这样的促狭、捉弄,五六个叔叔辈的男人像五六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一见她远远走来,眉眼儿相互一挤邪劲儿就上来了,说荤的道素的纷纷的往岸上乱抛乱掷。她绷紧面孔拧直视线置之不理,更加肆无忌惮的他们就用明目张胆的挑逗追撵着她的心虚胆怯,其中一个甚至放荡地直呼了她的姓名:“管月青,往这里看呀,认识不认识哇?比你那口子……牛不牛哇?咋不敢看哇?你站住哇!”管月青站住了,冷笑着转身朝他们走来,既没有杏眼圆睁,又没有柳眉倒竖的管月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让老娘看?好哇!老娘我看着哩。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哪儿做哪儿,明人不做暗事,亮出来吧!”管月青指着水中说话的人说:“亮出来呀!你不就是牛吗,我倒要看看你牛成了啥样?老娘我就等着看稀罕哩!”吓得说大话的人脸都白了,一个劲地往人背后缩,其他人谁也不敢再跳着蹦着将轻佻、放荡高高弹起了,一个个都成了哑巴装起了孙子。眼睁睁看着管月青不慌不忙捡拾起岸埂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摞叠抱起,乜斜着眼睛祭出了杀手锏:“你们不是把丑字当成五字念了吗?好呀,那就这样一路风光着回家去吧!”见势不妙的他们顿时慌了神、麻了爪儿了,赶紧上好话赔不是的有之,苦苦哀求装出一副可怜相的有之,上赶着嫂子长嫂子短用甜言蜜语拦截、抻拽的也有之。本就不想把事做绝留下后患惹出无穷麻烦的管月青终于适时大发了慈悲,铁青着脸罚他们各自赏嘴才算饶恕了他们的“罪过”。从此,嘴贱的他们在她面前无一例外都怵了三分,再也不敢嬉皮笑脸出言不逊了。但生产队男男女女一块儿劳动,总有意想不到的是非争执,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有时也会因言语不和而膨胀成了高高蹿起的气球。于是,争吵就有了,骂大街的事就发生了。骂大街是面对面的耍泼挡横,一开始还有理可讲,把握着分寸,骂着骂着理就碎了分寸感就没了。彼此的怒不可遏都削成了尖芒集中到了解恨泄愤的狠狠一戳上。锋芒毕露的突刺无一不体现在遣词造句的能力和行云流水的纠缠上——即内容与胆魄上。内容讲究不重样,不管时间延长多久,都要有板有眼,不能翻来覆去,车轱辘话来回转;胆魄则是指勇气,是深入虎穴突入禁区时既客观,又要令对方心虚气短一下子击中了要害的淋漓尽致。管月青在这方面是大行家,泼就泼得神采飞扬,骂就骂得赤地生焰,从来都是尖尖的楔子硬劈直入不惧任何曲里拐弯、惊世骇俗的攻守并防。有一次,从不恶声恶气的陆雪煜不知因为什么与管月青闹僵了,嘟嘟囔囔背转着脸小声骂了一句难听的,这一骂骂得管月青兴起,由此大开了“杀”戒,双方好一番唇枪舌剑。陆雪煜的骂技怎敢与管月青比肩,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话语总是赶不上趟接不上茬口,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可以抵挡一阵子的词儿不是慢了好几个节拍,就是明显的火候不足。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的陆雪煜急了,脸红脖子粗的在乱骂的倾盆大雨中落汤鸡般挣扎着,“我我我”了好半天才忽然使出了男人的看家本领,满腔仇恨地冒出了一句“我我……我X你”,一下子让众人大惊失色。管月青虽则闻声色变,倒是马上镇静下来,停止了古里八怪的谩骂。说来就来,泼妇样的解开裤带将军:“你不X就不是你娘下的。大家伙看着你长本事哩,走,到田埂下去!”无法挡拆的陆雪煜傻了,一句话也没有了——他只能认输——扭头一走了事!姐姐的辣辣在表面,什么样的话都能说、敢说,内里却实在是又温柔又贤淑,是那种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相处长了,就都感觉得到、体会得深了;妹妹的辣却辣在心里,表面上随弯就曲无风无浪,一旦拿定了主意却如钢似铁宁折不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辣在表面的往往只是一时三刻的雷声大作,辣在心里的却是坚冰下的激流旷日持久。这一点,村里人大都没有看透,连管月翠自己也没把自己看透!
管月翠的捷达驶向陆家桥时没有犹豫,驶过槐林镇时也没有犹豫,驶近箭头指向松树山养殖场的那个小木牌时,车速却骤然减缓。脑袋瓜里怨气沸腾、眼前一阵阵发黑的她居然决绝地一打方向盘,拐上了土路的颠簸、凸凹不平。方向盘一打她才如梦初醒,原本只是毫无目的的转悠、发泄,潜意识中,那目的地却十分地明确。只不过一肚子委屈却无从发泄的她当时并未意识到而已。
感情的鹤嘴锄总会本能地掘向属于自己生命的土地。这种自发的神秘性,就像刚刚爬出了蛋壳的小海龟拼命地朝着潮声响起处爬去,就像浑身是血的小兽挣扎着要回到可以提供温暖、产生慰藉的巢穴里去休养、疗伤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