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正在成长的雏鸡不知道,在现代化养殖场,鸡雏从破壳那一天起,就被关在封闭型的鸡舍里,头上有比太阳还要亮的电灯,食槽里有永远啄食不完的饲料。很小的活动空间,很快的生长速度使得它们统统都变成了植物——不足四十五天就长出了一身的肥硕,就变成了一挂供人食用的肉!而不足四十五天生命的它们,甚至没有一只雄性学会打鸣,没有一只雌性具有稍稍一点的母性意识;甚至可悲到不知什么叫阳光,什么叫风雨,青草是怎么回事,昆虫是怎么回事;觅食、追逐又是一件怎样惬意的事情……因为它们没有必要懂得这些!大自然赋予鸡的权利与天性在这里被无情地剥夺了,它们只能一味地用突飞猛进的生长——以最小的空间、最少的饲料、最快的速度来表达现代科学的进步,来证明当代文明的生长!
可是,这种生长最终会取代自然生长的那种生长吗?
谁能因此摇头说不呢?
谁又能因此大言不惭说是呢?
现代化养殖场是不需要雏鸡亦步亦趋地跟在母鸡身后学习觅食技巧、掌握一系列果腹技能的!
现代化养殖场是不需要母鸡表面残酷、实则温情脉脉的这种最后的啼唤的!
因为它们向市场提供的是营养丰富的肉,而不是向人类展示鸡的生存机制和鸡的种种人性化功能的啊!)
几天后,忙里偷闲的管月翠字斟句酌地阅读了剪贴本的第一页:《最后的啼唤》,觉得挺有意思、蛮有味道,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既凸显了作者观察生活、表现生活的敏感与细腻,又声情并茂地注入了作者理性分析的智慧,擦出了情感流动的思想火花,遂按捺不住地一把抓起了电话。
管月翠说,帅开文,你的不满情绪、忧患意识未免太过武断、格外夸张了吧?红红火火的现代化养鸡场在你的笔下怎么就显得那么不堪、那么凄凉?一只只快速生长的鸡咋就成了只会长肉的“植物”?照你这么说,满足了市场刚性需求的现代化养鸡场就是夕阳工程早该下马了?可我全然没有看出有一丝一毫这种迹象啊!告诉我,你的别具只眼、让人耳目一新的生态养殖是不是就是这种不满的产物?你想唤醒人们某种意识的那只麻栗色母鸡和那群可爱的小鸡雏,是不是就是你处心积虑打出来的时尚广告——用文字的形式作载体,宣传你对人性化养殖的理解?绿色产品的追求?
帅开文有点儿受宠若惊,连脱口而出的话都显得语无伦次,连舌头都兴奋得有些打结了。你……你果真仔细看、认真读啦?还形成了难能可贵的思想,产生了具有冲击力的见解……我还以为你只是出于礼节做做样子,给我一点……小小的惊喜哩!广告?不满?嗨,我可没想那么多。你是不是读出了不堪,读出了凄凉,或者读出了其他一些什么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症候,那纯属是你自个儿的事,我只不过是借助于多元并兴的当下,用一种现象比照了另一种现象,希图让见仁见智的读者看到另外一片天地罢了。
管月翠说,你也不用太谦虚了,市场钟情土鸡、青睐柴鸡就是最好的说明与例证。只是我有点搞不懂,科学饲养不足两个月的出栏率弄不好还赔钱呢,你的自然生长法周期那么长养出来的鸡怎么还会赚钱呢?而且一赚就赚它个盆满钵溢,能告诉我其中的秘诀吗?
帅开文说,盆满钵溢太夸张了,略有赚头,前景可观倒是事实。其实这“赚”说起来也很简单,赚是建立在赔的基础上的——第一年两眼一抹黑的我就赔得直掉眼泪,真想号啕大哭!不掉泪,不号啕大哭行吗?柴鸡虽说有市场,但管理者、销售者都利薄哇,没有品牌效应谁理、谁认?我的体会是:养柴鸡首先要解决给谁养的问题,也就是说要有市场。你找人卖,难!别人上赶着找你买,容易!这个难题一旦解决了,一切难题就都不是难题了!柴鸡的生长期一般是四五个月,周期长之所以还能赚,概括起来只有八个字,那就是:合理利用自然资源。松树山那么大,地域那么广,光遍地见雨就生的青草,草下钻拱、草上蹦跳的昆虫就足以填饱千千万万只鸡的嗉子。基本不喂是生态养殖的基本原则——小鸡捉回来当然要喂了,是尖心铆胆的那种喂,这时候鸡雏的死亡率极高,不精心饲喂、格外照料能行?大了点儿,每天中午、傍晚也得撒些少量的粮食为鸡加餐。不是因为它们吃不饱,而是为了促使它们养成习惯,便于在特定的点卯时间内引导它们自行回到固定的歇息地点,同时也为了让它们记住主人,听得懂每一声呼唤、斥责的含意。
管月翠的思维是跳跃的,只问她感兴趣的事:现在你有多少员工?她的关注焦点又转体一百八十度地蹦到这上面来了。
帅开文说,连我这个投资人加老板在内拢共只有三个人。怎么,他显然是误会了,你有兴趣加盟?他说,倘若你加盟,或者有资金充裕、实力雄厚的关系愿意投资,扩大养殖规模,我求之不得哩。松树山还有一大半未开发,潜力海着哩,干什么不行?养鱼、养鸭有清清的水塘,养野猪养蛇有深深的沟壑,即使是养野鸡、养火鸡,甚或是养鹿、养狍子……只要稍加开辟,略略修缮,也都是得天独厚、全封闭的天然大牧场……可谓大有作为呀!
管月翠没有正面回答,她的兴趣在彼不在此。看来你野心不小、想法也不少嘛,难怪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的你现在已然是隔着墙头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她调侃。接着又问,那只麻栗色母鸡还在吗?你是怎么注意到那些看似寻常、实则大有深意的细节的?
帅开文一迭连声地说,在!在!在!肉鸡四五个月后出栏,蛋鸡每隔三年更换,只有几只抱窝的母鸡我始终舍不得处理,至今还留着,就是想试验一下由母鸡哺育小鸡的自然成活率、由此产生的生长速度,麻栗色母鸡就是其中之一。至于说到细节的捕捉、意味的领会,虽说是不经意间得来的,但麻栗色母鸡的这声啼唤,可是足足用了我两个多小时的观察才点燃了最终的恍然大悟哇!
管月翠说,有时间我真的应该去看看那只人性味十足、能够虑及长远的母鸡。麻栗色母鸡最后的那声啼唤让我感动。
帅开文说,欢迎之至,我可是翘首以待哟。其实,人的内心是社会庞杂的大自然,鸡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呢?麻栗色母鸡有关人性的一面还多了去哩,你想听吗?喂,喂……
管月翠瞅着听筒里钻出来的声音,无奈地放下了授话器——办公室的门一点儿一点儿被无声地推开,陆尚能摇着轮椅进来了,正斜睨着眼睛一脸狐疑地瞟着她哩。
23.帅开文的动物园之二:双兔犁心
至今,每当餐桌上出现炖得润泽红亮或熏烤得外焦里嫩的野兔肉时,仍不免条件反射地感到了厌恶,听到了那样一串绝望、凄厉的叫声。这叫声是血淋淋的,既是本体生命生发出的惊恐,亦是为客体生命的终结哀恸出的悲鸣。这灿若珍珠的绝望是多年以后的我才逐渐回味,霍然醒悟的,而当时,这遥相呼应的叫声描述的仅仅是我心头的兴奋!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异常干冷的午后。
据大人们讲,雪前,有一只老鹰在西八滩上空追逐地面的一只兔子。那兔子跑得极快,眼一错就没了踪影;可鹰的眼神犀利,视野极为开阔,总能在盘旋中找到那只兔子,将它轰赶到疲于奔命的路上。后来,这只鹰在滩的背脊处俯冲直下,大概是发动攻击了!人们确实听见了兔子的惨叫,接着是鹰的惨叫,再以后便见鹰亡命地飞了起来,连旋儿也不打就朝西北方向飞走了:耷拉的翅膀扇动得极其别扭,跌跌撞撞的,好像受了伤。后来,有人跑到鹰下击的地方去查勘,却什么也未找到,只依稀见草地上溅有星星点点的血渍,看样子的确发生过搏斗。不知道是兔子伤了鹰,还是鹰伤了兔子。
这众说纷纭的猜测、莫衷一是的议论无疑使我们兴奋起来。谁都知道,兔子在雪野上是跑不快的,人的两只脚完全可以撵得上四条腿的兔子!所以,我和住在斜对门的小五牛商量好,午饭后结伴去西八滩逮那只有可能受了伤、此时一定已进了洞入了窟的兔子。
这场雪下得其实并不大,深处只够及人的小腿肚子,而浅处则只能没及人的脚踝。人在雪野上行走并不觉得吃力,但对于一只以跳跃行走的短肢兔子,则处处都有阻挡,时时都有障碍了。
进入西八滩不久,兔足印虽未找到,冒出了隐隐哈气的可疑洞窟也未能查访出动静,却歪打正着,于晒场旁的一个大草垛里惊出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奔跑的速度极快,三蹦两跳便消失了踪影。尽管我们反应快,跟上的脚步也快,但还是被它远远地抛在了后头。好在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它跑得虽快,却在雪地上留下了可供辨识的足趾印!于是,我们不慌不忙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西八滩虽为滩,实际上只是高低不平的丘陵,滩上阡陌纵横,塘渠星星点点,呈独立的一汪或线性流淌。野兔慌慌逃命,虽如离弦之箭一闪即逝,耐力却不足为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纵身一跳的劲道明显减弱了,弹地一蹿的速度显然也被厚薄度不同的积雪深深浅浅地滞缓了。在一步也不肯落下的跟踪中,循环往复的追撵下,屡屡接近、又屡屡被落远了的我们,竟意外地发现了这样一种规律,即:不管兔足印画出的是何等样的大圆圈或小圆圈,它都不离不弃地以晒场旁的那个大草垛为中心。就是说,它摆脱我们的方式是或远或近地围着大草垛转!这无疑是愚蠢行为。这种愚蠢行为也让我们生出了疑惑:径直往前跑也许会使力所不逮的我们在渐行渐远中失去了耐心,它有可能会侥幸逃脱。转着圈子将逃生路线复写在我们的眼睑下,岂不将自己的去向完全暴露了吗?这兔子莫非吃了傻药,啃了迷魂草了?于是,精神大振的我们为了节省体力,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跟踪,一路拦截。这就加快了撵赶速度。当行动越来越显得吃力的兔子意识到这样的奔逃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绝地后,它已经没有能力去修正自己犯下的错误了!
体力明显不支的兔子下塘喝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它总是在紧跑一阵甩脱了我们的追撵,才冲下塘沿将三瓣唇贴向水面猛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竖起耳朵谛听周围动静。一俟我们靠得稍稍近了些,它才不得不又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只是后腿的蹬力已明显不济,前腿的蹿劲儿也失去了应有的力度。
胜利已经在望。尽管跟踪了将近有三个小时,我们的体力也消耗得很大,浑身汗涔涔的,却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气力衰竭的迹象。在兔子开始趔趄,开始缺乏方向的慌不择路中,我们的兴奋点也达到了高峰!
野兔终于停止了无望的奔跑。当我疾步冲向它时,它竟然伏地不动,只是浑身颤抖着,惊恐地望着我,蓦然厉声凄叫起来。这叫声不仅是体力衰竭的透露,更是无以为逃的绝望显现,或许还隐含着某种乞求意味。两粒黑珍珠般的眸子就那么一眨也不眨地瞅着我,充满了生的欲望也充满了死的悲怆。我的心倏然一动,但那丝怜悯刚刚露出了柔柔的芽尖儿便被兔肉的喷香驱逐得一干二净!
使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它的凄厉叫声停止了,又一串更为凄厉的叫声从大草垛那边传了过来。当我和小五牛兴冲冲地拎着沉甸甸的收获循声来到大草垛时,只见又一只兔子不躲不藏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只兔子的模样十分可怕,臀部血肉模糊,毛血结痂成球,双眼只剩下两个空空的窟窿……我蓦地想起雪前那只鹰下击后又挣扎着飞起、升空的事。难道老鹰俯冲直下要捕捉的兔子就是它?鹰的锋锐的爪钩下击时,搭上了奔跑中兔子的屁股,疼痛难忍的兔子扭头张口还击,却不料鹰的喙电光石火般只连鹐了两下,兔子的两粒眼球便挂在了鹰的喙尖上,但兔子的那两颗硕大门牙也在拼死顽抗中扎进了鹰的还未收拢的翅膀,或者刺进了鹰的无法避开的脖颈!鹰在嘹亮的唳呼中只得放弃了对兔子的进一步攻击,挣扎着摇摇晃晃飞走了;而遍体鳞伤、失去了双眼的这只兔子,却在另一只兔子的适时帮助下,钻进了温暖而又安全的大草垛(否则,这“另一只兔子”为什么在我们经过大草垛时会蹊跷地惊走,又为什么老是远远近近地绕着大草垛转呢)。后来,有人去那里踏勘究竟,由于有“另一只兔子”照料,他们只看见了洒在地面上星星点点的血渍,却没有看到已寸步难行的兔子。
面对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给人的这只兔子,我愕然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这两只兔子究竟属于什么关系,是情之深、爱之笃的伴侣吗?是唇亡齿寒的同胞兄弟?抑或只是私交甚好的友人?陌路相识的倾心相助?它们之间的义务与责任已到了须臾也不能忘却的地步,所以才有了如此壮烈的结局?那彼此呼应的哀恸和自我牺牲的意识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它超越了生命的自我,它使一种深刻镌刻于人的思索;它亦是一种抗议,使得我在今天面对那一盘盘炖得润泽红亮、熏烤得外焦里嫩的野兔肉时,由不得地便生出了几分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