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有什么样的风起，就会掀出什么样的旋涡。对此，经历多多的陆雪仁也感受多多。然陆家桥不管有什么样的风起，对于陆雪仁都可以超然事外。一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造成的心理距离；二呢，心静如水的他从不过分掺和也从不偏袒两极中的任何一端，始终保持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语境（奇怪的是，这说半句留半句的点到为止反而让人更觉得他是老而弥坚、含而不露，是有容乃大、大智若愚的具体体现）。屋外刮来的风大也好，风小也好，对于他仅仅只是风过耳，充其量只是一颗石子儿丢进湖心里溅起一圈圈儿涟漪而已，转瞬就复归平静。这就是心气了。所以，当大七子将帅开文与管月翠两人桃红柳绿的绯闻由村人的口又绘声绘色地转送到了他的面前，并且上升到全村尊严的高度来认识，义愤填膺地痛斥帅开文是可耻的第三者，全然不把陆家桥人放在眼里的时候，他也只是置之一笑。其实陆尚能的不舍他是清楚的，管月翠的不幸他是同情的，这二人劳燕分飞既成事实，彻底了断当然不可避免，至于与谁再结连理，那则是另外一个话题，属于自由的范畴了。男女之事，哪村没有？天作之合，谁不追求？有人群的地方断乎少不了有这种事儿发生，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罢了。不作任何评论的他只是用严肃的口吻告诫大七子：凡属他人隐私，都不要过多地去追问、干涉。追问多了干涉多了于人于己都无益。何况隐私这玩意儿是受国家法律保护哩！其实，大七子的话一出口，他就发现大七子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的意图了，只不过懒得指出，无意指责而已，水至清则无鱼哇，凡事还是糊涂点儿好，糊涂点儿大风小风到他这儿就止住了，失去了鬼祟成分也就失去了呼啸威势了。所以，当村长一脸苦涩地告诉他，尚智出事了，省城公安打来电话，正在查找他的下落，搜寻他的行踪时，他虽感到震惊，情绪难免有点儿失控，过后一想，也就想通了：再优秀的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呐！商品社会，物欲横流，从小康之家一下子降到赤贫之户的陆尚智能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从吃凉不管酸到成了家庭顶梁柱的尚智一旦遭遇什么不测，这个家庭今后的日月就不堪设想了！痛心归痛心，惋惜归惋惜，蓦然听到孔媛媛归来又匆匆而去引起满村的风呼雨啸，却没有表现出陆元盛那样闻风而动的急切和当机立断的果毅，仅仅只是琢磨着是否将这一变故及时反馈给曹玉田，反馈了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不反馈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用这种慎而又慎的分析、考量抵挡满楼的风响。这就是区别了。大概这种区别也是退休几年的他与刚刚解甲挂靴的陆元盛之间的心气区别吧？陆元盛昨晚与陆尚能谈话了，一大早就急急风般赶赴了省城，他却波澜不惊地留在了村里，只不过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心里多了一桩事罢了。然而白鼬制造的一片惊慌如爆竹噼噼啪啪炸响那会儿，他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冲动，主动拿起了弓，运用了陆家桥人过去的常规办法要将这只行为怪异的黄鼠狼立即缉拿归案，大概这就是兴之所至了。过去抓经济与人打交道，他觉得其乐无穷，浑身的每一根毛孔都焕发出了热情：身陷各种藏凶伏险的漩涡之中，虽则会带来一系列的烦恼和左冲右突的艰辛，但奋力一跃的突破产生的成功，却也令人如饴在口快乐无比！只是这种快乐为职务所牵连，与屁股下的坐椅有关。一旦离开了鸟瞰一切的职位，缺失了虎虎生威的坐椅，这种快乐就大打折扣了，甚至可以说就不复存在了。这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陆雪仁还不习惯于猛不丁回村冷坐的寂寞、由忙人陡然变成了闲人的深切体会。村子是一个局，村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可毫无利害关系的他在这盘棋上算粒什么样的子儿呢？村里人无一例外拿他作局外人，村外人无一例外拿他当作棋盘上的一粒子儿；而他自己却悲哀地发现，生于斯长于斯的他老了老了，却与生他养他的这个村子隔心隔肺不再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是这盘棋上可有可无的人。闲翻脸色、内心失衡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泥水交加苦不堪言，为心气所累，他真想携领老伴儿立马搬到城里与儿子同住。村里人不是不尊敬他，可与村人交谈总觉得对方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在闪烁，走进走出村委会也觉得有许多意味深长在追撵着脚步。管多了事不好，管多了事总会使一些人心里不舒服，可家长里短的事找到了他不管又不行；不管事或不痛不痒的管事倒赢得了交口称誉。慢慢地他就悟出了一点什么，悟出了什么的他随之也就习惯了以局外人自居了，习惯了等距离交往产生的和谐与心照不宣了，这反而让他心安理得起来。再遇风起时就从容不迫、应付裕如了，话也益发的金贵起来，瘦削的脸颊上悬浮的人情冷暖甘苦自知也就益发的深沉了。只是人的神经总是需要叩动、刺激的，人无论到了何种地步都是离不开沟通交往的，既需要干点儿实事充实自己，又需要提取生活的汁液滋润他人。所以，当陆尚智发现了他有表演天赋，聘请他作临时剧团的顾问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不想搜尽了各种丑现象、满腔热情地让丑变成了舞台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形象时，竟歪打正着地收获到了美，收获到了村头巷尾长久不衰的笑谈！由此他也发现生活中的另一片天地：这片天地是需要丑去烘托去打扮去解说的，丑的意义在于美，没有丑就没有美，或者说美就大为逊色，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丑和美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包容相互影响，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渗透相互吸引。高尚者有高尚者之丑，丑陋者有丑陋者之丑，正常人有正常人之丑，不正常人有不正常人之丑。丑有丑的可憎之处，丑不也有丑的可爱之处吗？发现丑的普遍意义，才会发现生活的真实；剖解内心世界的隐秘，才能唤起人们对美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包罗万象的幺幺小丑实在是盐、是醋、是味精，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料品，甚至还是黄灿灿、红艳艳、白生生的五谷杂粮哩。倘若不然，生活的大餐焉能如此地多滋得味？
如此一想，陆雪仁倒是觉得能够理解声色不动的陆尚能那种耿耿于怀了，能够理解这一阵阵的“恐白”之风刮出、掀起的一浪浪惊厥、惶悚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透，以一口之力能刹百口之风的雪泥老汉为什么该挺身而出时偏偏不能挺身而出呢，难道可以容纳千山万壑的老汉心室里也立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为某种说不出口的“丑”所阻？
出大村向左一拐，就进了三家村。进了三家村他先在边边角角的润湿之处转悠了一小圈儿，下意识地寻找昨晚进屋的黄鼠狼留下的足趾印。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了西向的小路上蹒蹒跚跚远去了一个头戴马虎帽的人（马虎帽：即用毛线编织的冬日保暖用的套头帽子，可以一直拉到下巴颏）。这人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埋着头，佝偻着腰，一脚高一脚低一委一顿的；这顶帽子的织造也很特别，帽子是黑色的，上面结的绒球却是红色的。这是雪泥老汉冬日出门的特有标记！看样子，老汉此行的方向是松树山哩。奇怪！大冷的天，他上那儿干吗？
陆雪仁疑惑的目光追踪着雪泥老汉的身影，直到那顶帽子在丘岗的遮掩下虚浮着渐次消失，他才抬腿迈步跟了上去。
19.白鼬之舞
荒诞制造的假相虽则愚弄了人的视听，斑驳出了光怪陆离的魔幻色泽，但存在一旦以荒诞无稽的面孔出现，歧见迭出、无所适从的便是人的大惊失色了。无知是滋生荒诞的土壤，鲜见是孕育荒诞的温床。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陆雪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一向以隐蔽方式进洞入窟搜鼠觅食的黄鼠狼，能衍生如此狡诈的心机、使出如此蒙蔽的手段，迷惑、猎捕光天化日之下的麻雀：一味地兜着圈子，翻来覆去地打着滚，趔趔趄趄地发着神经；像猫一样去咬自己永远咬不到的尾巴，像狗一样追逐着与肢体同步的影子，像晒腹的鳖一样背甲着地四蹼朝天乱蹬乱踹，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走一步摇三摇……周围万籁俱寂，只有阳光还暖暖地洒着，只有徐风还慵懒地吹着，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地在草滩上觅食，噗地飞起，又轻盈地落下，快乐着相互的快乐，匆忙着彼此的匆忙。起先，麻雀们还疑疑惑惑地远远观望着，充满了戒心地打量着，总是保持着相应的对等距离。后来，不知何故它们便好奇起来，纷纷朝着黄鼠狼行起了注目礼，叽叽喳喳地投掷着各自的诧异，有的还乍着胆子迂回着凑至了近前，“唧唧唧”地唳叫几声，好像在询问它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抽筋了、痉挛了、哪里不舒服出了毛病了？有的甚至还飞上了头顶挑衅地来回穿梭，用一连串似是而非的攻击代替了侦察、试探，但黄鼠狼无视它们的虚张声势，任由它们超低空的在头顶上掠来掠去，只是挣扎在自己难以忍受、不可抗拒的痛苦之中。黄鼠狼的呻吟不止、不作任何反应使得麻雀们的好奇无趣起来，索性置之不理、弃之脑后了。短小的喙一起一落，鹐啄着草根下现出的一粒粒虫蛹，细小的趾爪不停地扒刨着，捡拾着混杂在其内的草的籽实，偏起的小脑袋不时还防范性地朝黄鼠狼那里瞟上几眼，下意识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惯了黄鼠狼的疯癫样子，渐渐麻痹、不以为意的麻雀们就开始悄声嘀咕了，开始相互追逐了，开始大张旗鼓地争吵、无所顾忌地拉开了架势准备着彼此为敌、大打一番了。视若无睹的黄鼠狼仍旧沉湎在自己油尽灯枯式的疯狂舞蹈中，仍旧用歇斯底里的翻来覆去抵抗着体内一阵阵袭来的无法忍受的痛楚……已经完全忘却黄鼠狼存在的麻雀们更加专注于各自的觅食，不知不觉，黄鼠狼的距离与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出了三家村，尾随、跟踪“马虎帽”的陆雪仁不断地从这条路拐到那条路上。旷野上所有的路都是横陈交错的，区别仅仅是有的干燥些，有的潮湿些；有的如鞭索抖出了一道道弯曲，有的笔直如一条条扁担；有的瓷实、板结寸草不生，有的却被疯长的茅草、巴根草挤逼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每条路的终点只是一块田、一方地，这块田、这方地的主人来而复去的脚印便踩白了这条路径，由此辐射开去，便就四通八达了。四通八达的路将陆雪仁领到只有三棵山榆树、五株落叶松的丘岗时，结着红绒球的马虎帽消失了，一脚高一脚低的一委一顿也不见了。四周围静悄悄的。前几天下的那场雪已经化尽，只有田埂旮旯处和岗坡背阴的边边角角还残留着些许还未消融的白色，虽然黑白杂陈，看起来却分外耀眼；犁浪隐现的水田波光潋滟，寻找不到一点儿冰封的痕迹，秋收的稻茬儿沤在浅水里，覆被在犁沟下，与褐黑色泥土相依相偎，隐约着隆冬的枯寂与肃杀；隔着一道冲田的松树山这时走出了一位身穿白色运动服的人，迈着矫健有力的步子往陆家桥走去，显然是帅开文。作为矛盾对立的另一主体，他大概接到了陆尚能的邀请了吧？真是奇乎怪哉！他怎么就轻易接受了呢？迫不得已？出于真诚？抑或也是为了对管月翠负责、对自己负责？宁愿将这种不怀好意看作一次可以直面解释的机会？陆尚能的客虽然请得不明不白，陆尚能的大度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觉得太不靠谱，但陆元盛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却大可让人玩味。陆元盛说，陆尚能请的是帅开文，为何要一众村干部们作陪？这顿饭恐怕并非那么好吃的呀！显然，昨晚的谈心未能释怀的陆元盛话里话外都密布着担忧。这担忧是什么？道听途说、耳濡目染的他不用猜测也能洞悉几分。只不过山雨欲来也好，两好并一好也罢，几小时后即可水落石出的事，干吗费心巴力去钻那牛角尖？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找老汉破解白鼬之谜哩！他望着帅开文远去的背影心生喟叹、遍寻不见的“马虎帽”暗自嘀咕：咦，这老汉上哪儿啦？眼睁睁看着他从竹林里穿过，拐向了黄泥岗下的冲田，从冲田里一冒出来就奔向了这里。按老汉鸡鹐米似的走法，充其量也只来到左近，至多没入前面的冲田罢了（倘若如此，帅开文见了他不会不客套一下打声招呼以作短暂停留吧）。怎么眼一眨的工夫就不见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