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常常是乏味的。我们之所以感到生活乏味，恐怕主要是因为生活的雷同，因为向前推进的时代是一种缓慢渐进的推进。昨天和今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也一样。假如我们这个时代一直这样缓慢渐进下去，我们活了一百年，那么至少有两万个日日夜夜是基本相同的，所不同的是，所有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会渐渐老去。
但是，我们仍然愿意活着。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每一个人都在漫长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快乐。今天换了一部手机，明天买了一辆汽车，后天又搬进了新居。当然这需要我们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奋斗。奋斗的快乐就更多了：搞科研的，今天获得了专利，明天又有了新的发现；公司或政府的职员，今天发了奖金，明天又得到了晋升；做生意的，今天找到好的货源，明天又销量上升了。等等等等，快乐多了去了。人们就在寻找快乐的过程中，把时代向前推进了。
比起其他寻找快乐的人们，小说家的麻烦多一些。人们可以认为生活乏味，也可以认为生活快乐。小说家不行，小说家永远不能认为生活乏味，如果小说家认为生活乏味，他写出的小说就很可能更加乏味无趣。如果所有的人都认为某位小说家的小说乏味无趣，这位小说家的艺术生命就算是终结了。所以小说家要不断地寻找，在乏味中寻找，寻找快乐，寻找趣味，甚至寻找痛苦或哀伤。
今天咱们说说徐坤，看看她在寻找什么。
先说《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这篇小说写跳舞，写的不是舞台上的那种跳舞，而是老百姓的跳舞。可能就是因为生活太乏味了，人们每天吃完了晚饭，就聚集到小区旁边的广场上跳跳舞什么的，在中国的许多城市都能见到这种景象，天天都这样。其实时间久了，跳舞也乏味。徐坤就在这天天都能见到的情景中找到了要写的东西，她在跳舞的人群中找出两个异类来：“突然，有一天，广场上出现这么一对妖艳男女，把原本宁静的气氛给惊扰、打破了。两人浓烈的表演作秀气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灯光下一大片最光滑、脚感最好的位置被他们占据，整个广场上的风头也被他们两个抢去。人们虽然还在随音乐做着跳舞的动作，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的舞步上，全被广场中央这一对给搅散了。”
徐坤写的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审美水准和道德水准，而新来的这两位，却甩胯亮大腿，甚至“闪出了里边平角罗纹镶有蕾丝花边的真丝底裤。一条猩红色的真丝底裤。不是火红、殷红，也不是橘红，是猩红，故意与绿底白花的裙子颜色戗着茬儿，猩出一股狠歹歹的情色”。那个男的呢，则是穿着那种紧身的跳舞演出服，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多么鹤立鸡群，“群众悉心观察打量过，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好像不是两口子。”这就更增加了一些暧昧的色彩，“很难想象，穿着一身劲爆天鹅裙的女人，是怎样骑着辆半旧不新的26自行车，一路招摇着赶来。也很难想象，穿一身紧身跳舞演出服的男人，又是怎样将丰厚绷紧的臀，压在生锈登硬的自行车皮鞍座上，一路迤逦而行。”这一对男女旁若无人的表演招来了各种不同的目光，年轻的民工们看得眼睛冒火，“群众们却对此嗤之以鼻。群众就是那些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大裤衩前来跳舞的正派居民。他们仨仨俩俩，搂搂抱抱，踢踢蹋蹋，懒散挪动着脚底下的‘北京平四’舞步，眼光乜斜，态度倨傲地瞟向他们俩——她和他，那对妖冶俗艳跳舞的陌生人。”这是街头一景，是一个热闹，是徐坤在寻找之后的一种选择，她选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热闹，常规状态下，小说家们都会把热闹延续下去，给这对男女一个故事。问题是这个热闹太普通了，写小说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太普通的东西反而不好写。后来，就连小说现场的平民百姓们，也对那一对男女的表演习以为常了。“习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习惯也就意味着接纳，况且他们还给人们带来了快乐：“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广场四周围荡漾。每晚八点，人们都急切盼望着这一时刻。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盼着他们俩，像盼着明星出场。渐渐，人们习惯了他们的华服，适应了他们的舞姿……”
徐坤似乎并不想给出一个曲折的故事，小说写了好几节了，还没有向纵深发展的迹象，那两个人来自何方？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在小说现场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穿着那样的服装招摇过市，还在广场进行那样夸张的表演，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都没有写，这样一来，这一对男女的故事就有了N种版本，每一个读者，每一个活动在小说现场的群众，都可以猜想出一个关于这一对男女的故事来。当然仅仅猜想是不够的，小说家总要写点什么，徐坤还是写跳舞，让我们看到，跳舞当中的很多精彩微妙的细节：“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半含半握，半紧半松，隐秘暧昧，胶着粘离。现在，说话成为多余，舞蹈就是他们的交欢语言。他们把臀耸得更厉害了，他们把胯扭得更邪乎。跳到《蓝色多瑙河》里的快拍时，男人箍着女人的腰疯狂旋转，周围灯光唰唰连成一片，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一瞬间他们就仿佛有了凌波之姿，有了凌空之势，双双堕入美妙的晕眩。”
关系。这一对舞者通过肢体语言，通过手指，通过腰胯，通过大腿，甚至通过猩红的底裤，表达了他们的关系，倾诉了他们的内心。甚至于，我们还会猜测到他们的难舍难分，他们的若即若离，他们的欢乐或痛苦。至少我们是看到了他们的狂放和宣泄，这种狂放和宣泄是面对对方，面对周围，面对所有观看他们狂舞的人们，他们的狂放和宣泄就像是一种挑战。
时间久了，周边人群与这一对男女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先是习惯，然后是兴奋和盼望。当这两个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了，“广场上跳舞的人们就像被闪了一下，很费解，很不习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来的人见广场中央空空落落，不免都是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他们已经成了广场上不可替代的明星，但是徐坤并没有让这对明星永远灿烂。当他们又回来的时候，“虽然仍像以前一样地跳着，舞着，然而，分明有什么东西是不对头了。是什么东西？也说不清。反正是觉得哪些地方跟从前有点不太一样。”
直到他们双双摔倒在午夜的广场，我们更确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没有必要探究背后的故事，我们在现场看到的他们的那些表演，那些肢体的或行为的语言已经表达得足够了，还有广场上的人们，他们的态度的变化，他们先前的不以为然和后来的惘然若失，已经表达了人性状态之一种。
徐坤寻找，徐坤记录了街头一瞥，小说的意味在这一瞥中延伸开来。徐坤寻找，不仅找到了街头一景，还找到了厨房里去。让我们来读她的《厨房》。这篇小说曾经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厨房》写一个女人，一个事业成功的女人。为了事业的成功，她曾经“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曾经“受够了简单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够了家里毫无新意的厨房。她受够了厨房里的一切摆设。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让她咬牙切齿地憎恨”。然而现在，她又厌倦了她一度为之奋斗的事业，“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应酬做事，整天神经绷紧，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虚与委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倦人。名利场上各色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的、猥琐的、工于心计的、趋利务实的人……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与人打交道也快把她的神经折磨垮。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而厨房是避难所。”
一个女人结婚了，却觉得婚姻生活单调乏味，毅然逃离家庭，走上了一条自强奋斗之路，她成功了，成功之后又厌倦了，渴望回到家庭，回到那个被称为女人停泊地的厨房。更确切地说，她是渴望爱情。这是一种人性的回归。
这就又涉及了关系。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徐坤不写这个成功女人的奋斗史，也不写曾经的离异过程，只写现在时这一男一女的关系。厨房和客厅是一座小小的舞台，就如同《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中的那个广场。广场上，人们用肢体表演，让我们看到一种关系。厨房里，进行了心灵的表演，更让我们看到一种关系。同时，徐坤也让我们看到她经营细节的能力：“枝子意识到了男人的注视，略微有些慌乱，不等春风吹绽，便先几自欢颜，面若桃花地有些气短。她一面竖起耳根，悉心倾听男人粗长的呼吸，一面竭力命令自己镇定，尽量掩饰住狂乱心跳，将身体动作恢复正常。她所企望的，不就是这个男人的这样一种目光吗？如今已经等到了，那么她还紧张什么？这么想着，她手里切菜的动作就有了几分表演性质。”女人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一位画家，是一位在她的资助下大获成功的艺术家，艺术家身边不乏愿意为他献身的崇拜艺术的女孩子，他也更清楚，“跟女老板的关系处理好对他将来的用途更大一些”。但是，“男人在承受温软的肉体倾斜过来的弯度同时也同样是犹疑不定、优柔寡断。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两晃，终于什么也没有能够做得出来。”
听说徐坤不仅写小说，还会写话剧，话剧通过演员的肢体和语言进行表达，我们眼前的这两位，还有广场上的那两位，表演十分到位。在这里，徐坤更利用小说的功能，将笔锋触及人物的内心活动：“枝子脸一红，暗中瞬时一转念：可那样是不是显得自己过分主动了呢？她又把眼光偷偷瞟向松泽，可恨松泽那家伙此时并不给她一个在身边坐下的台阶，他若是能拍拍身边的席位，再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上一句，‘此处正虚席以待。’那么她也就顺水推舟地坐下来了，可现在他除了假装惊艳，别的一点表示都不呈现，害得她只好溜溜地错过他的身边，绕到对面去，隔着一张桌子，带着好大的失望装出款款落座。毕竟，在一切没正式开始之前，她不愿意将身份失得太轻率。”后面，当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男人从她热烈的吻中忽然意识到，“她今天的表现，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有厨房语言，好像都在向他示意：她愿意做他这个厨房的女主人，她是做他这个房间女主人的最好人选……”于是这个并不想认真的男人“热度瞬间就冷却下来”。令女人失望的是，她所爱的这个男人“能领受假意，却要拒绝真情”。
这个女人失败了，这个成功的女人在情感上失败了。那个拒绝真情的男人把她送回了家，“夜风猛劲地从楼门口吹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又乱了，几丝长发贴到脸上来，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抬手将发梢掠向脑后，无意间手指触到了脸上潮乎乎的东西。她转回身，扭亮了楼道里的廊灯，准备快速上楼。刚一抬脚，一大包东西碰着了她的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的那一袋垃圾。直到现在她还把它紧紧地提在手里。”写到这里，这一场独幕剧该拉上帷幕了，留下了几分凄凉，几声叹息。
不妨将两篇小说进行一下比较：《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写得张扬热闹，《厨房》则是节制细腻。徐坤描绘男人女人间关系的微妙与复杂，更表达了人心的微妙与复杂。她自自然然地将想要表达的东西蕴含在节制或张扬的文字当中，似乎都很简单，深夜里一真一假的热吻，广场上旁若无人的狂舞，真情与假意，挑战与作秀，却都给我们提供了朦胧而又多元的主题，值得细细品味。
大家都在寻找，高明的小说家常常从最简单处下手，找到了最简单的，也许就发现了最复杂最有意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