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头驴和一个人的故事,取名《双驴记》,作者是王松。这又是一篇很紧张的小说,仅仅是人和驴之间发生的事,读起来却让人紧张,紧张了你也不愿意放弃,一定要读下去,这就说明小说写得很有意思了。
开始的时候并不紧张,那个叫马杰的人在讲驴,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讲得津津有味、如数家珍。如果小说从这个开头向另一个方向发展,马杰可能会是一个特别热爱驴子的研究者,他和驴子之间发生的故事温情而又动人……
那只能是另外一个人讲的故事,王松的故事从来不是这么讲的。王松的故事狠,王松的很多小说都写得特别狠,用王松自己的话说就是阴冷。我曾经和他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说王松其实你可以写一些温暖的东西。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人的作品就像一个人的笔体,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其实把一个故事写得特别阴冷,让人不寒而栗,这并不是一般人玩儿得了的,这需要独特的能力。抒写人间温暖,写得催人泪下,这同样需要特别的能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写得好。小说家们各有各的能力,各有各的特点,他们互相阅读,互相借鉴,互相学习,互相交流,甚至还要互相批评,于是他们就越写越好了。但不要强求。他自己不强求自己,别人也不要强求他。水到渠成,自然流淌,这样才容易写出好作品。
再回到《双驴记》。王松在《双驴记》里塑造了一个狠人,就是那个马杰。开始的时候,有一段烧黄鼬的情节,写得活灵活现、触目惊心,让狠人马杰牛刀小试,也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同时,这也显现了王松叙述的技艺。后来生产队长让马杰当了管理牲口的人,于是,一场人与驴的战争就拉开序幕了。最先倒霉的是那头名叫黑六的驴,黑六是生产队的种驴,能给人们带来经济效益,所以得到了特别优厚的待遇,因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这头驴子就骄傲了,骄傲了的黑六惹恼了狠人马杰,于是便惹来了杀身之祸:“马杰先将鞭绳在手里拽着试了试,然后举起木柄,突然用力一甩,啪的一声,那根长长的鞭绳打了一个旋就发出一声脆响。黑六的一条后腿猛地颤抖了一下。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这条腿的腋窝里像被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但是,还没等它回过神来,就又是啪的一声。这一次它站不稳了,它感觉到另一条后腿的腋窝里又狠狠地疼了一下,这疼痛就像一股电流立刻通遍全身,接着它的两腿一软就咕隆跪了下去。马杰一手抓住鞭绳,对它说,站起来。黑六又艰难地站起来。黑六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马杰的险恶用心。在牲畜身上,四条腿的腋窝处应该是最隐蔽的地方,如果不钻到肚子底下是绝看不到的,而且和人一样,这也是最敏感的部位,倘若用鞭子抽到这里也就更加疼痛难忍。而就在这时,马杰又做出一个更可怕的举动,他去拎来一桶凉水,将鞭子在里面蘸了一下。黑六起初还不明白马杰这样做的用意。但是,当这根蘸了水的鞭子又抽在它两条前腿的腋窝里时,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疼痛竟然比刚才更可怕。”
在这里,马杰是个有技艺的狠人,王松在这篇小说里不止一次描写马杰使用鞭子的技巧,这就给“狠”添加了一些生动的色彩。在这里,黑六是一头有思想的驴,一头有思想的驴子碰上了一个比较聪明、能想出不少狠招儿的狠人,使这一篇小说越来越有看头了。驴和人较劲儿,最终当然还是驴遭了殃。然而这头名叫黑六的驴毕竟不是一头普通的驴,人想狠招儿整治驴,驴也想狠招儿整治人,所以那个非要骑驴去开会的贫协主席也就遭了殃,这一事件让我们看到王松笔下的那头驴有多么不同凡响:“一个医生说,锯腿已经是轻的了。另一个医生也摇摇头,说这头驴实在太厉害了,你们不要看这条腿表面没什么,其实它里面已受了严重的挤压,现在皮肉跟腿骨已经完全脱离开,如果不尽快锯掉,恐怕连性命都很难保住。”驴整治了人,这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于是这头不同凡响的黑六被判了死刑,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驴这种畜生竟然会笑。当时黑六的脸上皱了皱,眼角居然还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鱼尾纹。他说他看出来了,它的确是在笑,它是在冲着他微笑,他甚至还听到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声音。”它甚至还甩掉蒙在脸上的黑布。马杰还没有狠到家,所以在杀驴之前给它脸上蒙了一块布,但是这头驴却不领情,把布甩掉了,这真有几分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味道,就连狠人马杰也被弄得心慌意乱了。
王松写一头驴英勇就义!这样的小说读起来真是有点让人紧张,让人觉得不同凡响。
还不算完。这头叫黑六的驴死了,王松却并没有打算让紧张结束,黑六死了,他又让一头名叫黑七的驴出现了:“黑七正站在槽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里的那张驴皮,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来……”这段文字似乎是一个预警:一个紧张结束了,新的紧张即将开始。
我们就不得不接着再往下读。在继续读下去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这一头名叫黑七的驴子更加不同凡响。它要用它不同凡响的决心与智慧,为了它的同类,它的兄弟,开始向不可一世的人类复仇了:“他连忙回过头去,才发现竟然是黑七。黑七正在不动声色地啃咬着牲口棚里的一根立柱。事后马杰说,他一直搞不懂,黑七怎么会知道选择这样一个要害的部位。当时黑七发现马杰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就停下来,也抬起头看看他。马杰突然明白了黑七的意图,立刻丢下手里的棕刷朝它扑过去。但为时已晚,整个牲口棚随着晃动扭了几扭,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断裂声就轰然塌落下来。而就在这一瞬,马杰看到黑七朝旁边轻轻地一跳,就跳到了牲口棚的外面。北高村一共有二十几头牲畜,因此牲口棚也就具有相当的规模,这时这样一坍塌情形自然可想而知,顿时尘土飞扬、狼藉一片。但是,牲口棚坍塌还只是这场事故的开始。在马杰身后的立柱上,还挂有一盏仍然亮着的马灯。这是马杰给牲口添夜草时拎过来的,后来一忙就忘在了那里。这时棚顶坍塌下来,这盏马灯也就被砸在了里面,煤油流淌出来引燃秫秸,立刻就着起了大火……”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黑六死了,黑七还活着,黑七拥有不同凡响的决心和智慧,黑七还拥有和黑六一样的拧脾气,所以黑七的复仇没完没了。接下来,这个黑七将整整一车炭灰都倒在了井里;后来黑七又害得马杰掉在河里,吃了满嘴大粪;再后来黑七又让马杰当众出丑,丢尽了颜面……黑七的没完没了是因为王松的不厌其烦,王松不厌其烦的叙述使一头典型的犟驴形象鲜活起来了。在一篇小说当中,一个人的行为常常会使这个人的性格特征渐渐显现,驴子也是这样的。那么马杰呢,在王松这里,马杰对黑七的虐待也变本加厉,他用一块烤白薯烫坏了黑七的嘴,他对它实施他的鞭技……王松就是这么一路写下来的,他让复仇的火焰越烧越旺,也让人和驴都鲜活起来了。
这一切似乎有些夸张,似乎有点离谱,但我们似乎还是愿意读下去,因为我们已经上了王松的当,已经被那头驴子的疯狂个性和聪明才智捕捉到故事当中去了。还有一点重要的,就是行文当中的拟真性:“马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发现黑七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在它回头的一瞬,他又从它的眼角看到了鱼尾纹。马杰立刻意识到,这时黑七冲自己笑应该不是好兆……马杰慌了手脚,他意识到如果继续坐在车辕上是很危险的……”黑七是一头驴,然而黑七的复仇却是那么胸有成竹,胸有成竹的黑七面对的是施虐者的从容:“他说着突然用力一甩,就把鞭子抽下来。他的鞭子抽得很讲究,只有那块鞭梢的牛皮挂着风声落到黑七的身上,而整条鞭子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由于这块牛皮很宽,所以落到黑七身上也就只留下一块灰白的印迹,倘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疼痛却是一样的,黑七的身上立刻抖了一下……尽管黑七疼痛难忍,但也大感意外,它没有想到这个马杰竟然有如此厉害的鞭技。”
黑七用它的胸有成竹面对马杰的从容不迫,这简直就成了王牌对王牌,成了高手之间的生死对决。在这场人与驴的对决中,驴子黑七死了,但公平地说,失败的却是人,是施虐者马杰,“在那天夜里,马杰这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黑七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它身上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将村外的田野映得通亮……”黑七死了,就像黑六一样,死得像英雄一样壮烈:“北高村的人们循着这气味来到村外,就赫然看到了黑七。这时的黑七仍站在大雪里,身上只剩了一具灰褐色的骨架。这骨架还在冒着一缕缕坚硬的青烟,看上去如同金属的一般,就那样硬挺挺地站立在雪地里。”复仇的火焰越烧越旺,这火焰在一头驴子的心里燃烧,这火焰惊心动魄,这火焰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事实上,王松也是写了一场心灵的交锋,在心灵的交锋中,狠人马杰竟然不如一头驴子强大,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如果说这不能算是什么王牌对决,那么这就是被推向极致的人与驴之间的斗争。一篇小说,通篇都是人和驴子在折腾,人和驴子之间,发生了一个事件,又发生了一个事件。每发生一个事件,我们就会产生新的好奇,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在不断发生的过程中,我们会赞叹这头驴子的智慧,每发生一个事件,我们甚至还会为这头执著聪明的驴子担忧。当然,我们也会为马杰担忧,为无辜的彩凤担忧。制造一个又一个事件,让读者们好奇,让读者们担忧焦虑,让读者在担忧焦虑中信以为真,不由自主被吸引到小说家制造的虚拟的故事当中,欲罢不能地读下去,这是小说的制作方法之一。许多小说家都是这样制作他的小说,许多这样制作小说的小说家取得了成功。但是,如果更多更多的小说家都这样制作小说,大家就会落入同一个陷阱,陷阱的名字叫雷同。
重要的是特征。
在王松这里,人和驴的战争是故事的特征。马杰的狠,马杰的鞭技,还有马杰虐待驴子的损招,这些都是情节或细节的特征。其实更突出的特征是驴子,驴子的智慧,驴子的复仇决心,驴子的视死如归,驴子的没完没了,这些都是更突出的特征。在生活当中,你如果碰上了一个混蛋,为了一件事跟你没完没了,那也挺可怕的。而在一篇小说里,这样的现象有时候会显得很有趣。前几年不是有一部电影叫《没完没了》吗?很好看,吸引了不少观众。
这篇小说叫《双驴记》,因为王松这里有两头驴。后来的变化是,一头驴死了,另一头活着,活着的要复仇,决心很大,跟你折腾,跟你玩儿命,没完没了,这篇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都写的是黑七在折腾,而前面那一头只折腾了一次就死了。所以我给这篇短文起名叫《一头没完没了的驴》。
还说明一句,王松本人并不狠。他写小说,没完没了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