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世宗顿觉局势不妙,顾不得新郎身份,带着满脸被人闹新女婿时抹上去的一道道黑色的油污,慌忙跑到台前,从村岛手中夺过麦克风,神色严肃地向台下喊话:“乡亲们,大家请安静!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对待历史问题,不能采取以牙还牙的办法,因为这不符合我们匡家峪人的性格。我们匡家峪人既讲与人为善,海纳百川,同时又讲以诚相待,相互尊重。前者是我们的胸量,后者是我们的原则。讲胸量不讲原则是傻瓜,讲原则不讲胸量是狭隘。这两句话,同样适用于历史上日本对匡家峪犯下的滔天罪行,只要他们彻底认罪,真诚道歉,我们就应该给予宽恕和欢迎。刚才,我们的老政委肖军同志已经对铃木先生的真诚道歉,用‘非常难得’这句话给予了肯定,希望大家一定要听老政委的话,以理解和欢迎的态度来对待铃木……”世宗借用肖军的威望,讲了一大堆浅显易懂的道理,好不容易才把乡亲们的情绪安抚住。他在上面讲,一些人在下面叽叽咕咕地笑,问他们笑什么,原来是笑他黑乎乎的大花脸。场上已恢复平静,主持人卢花随之也松了一口气。婚礼快结束的时候,卢花又连着唱了几首歌,尴尬的场面再次焕发出一片欢乐的海洋。
应亲友们的要求,匡世宗于第二天上午,安排了一辆中巴,拉着大家在匡家峪参观了一天。为了陪老政委,匡火鼎执意要参加,上下车只得让人带着轮椅将他抬上抬下。参观的第一站是匡家峪的新农村建设。大家步行在干净整洁绿树成荫的街道上,一边听着匡世宗旧村拆迁改造的介绍,一边浏览着一排排崭新的二层楼独院民居。脑子里依然保留着对旧村庄印象的肖军,由不得连声感叹:变化太大了,完全不是原来的老样子了,世宗,这都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实惠啊!顿了下又问,独立师司令部旧址拆了吗?没有拆,匡火鼎赶忙说,那是国家文物,拆不得的,村里目前只丢下那团老院子了。世宗告诉肖军,下一站就去司令部旧址参观。在大街浏览一圈,世宗随后就把大家领进了自家住的小院,将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全都看了一遍。完了之后,世宗又把大家领进了与他的房子隔墙相连的匡火鼎老两口的小院。院墙上留有一扇门,大家不用出街门就可以直接从小门进入匡火鼎的家院。肖军对这样的安排表示赞赏,说,让儿女和老人挨着住,既有各自的独立空间,又方便儿女们伺候老人,很好嘛。接着又问世宗,别的村民也都是这样安排的吗?世宗说,是的,都是这么安排的。肖军连连点头,夸奖道,怪不得村民都拥护你,得人心啊!接下来大伙儿又来到匡世勇和美贺子的洞房,肖军边看边问村岛,怎么样,把孙女嫁到这不后悔吧?不后悔,不后悔,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村岛喜乐乐地说。家乡的发展变化,让已经退役的匡大山突然萌生出一股归乡之情。问世宗,村里还有剩余的房子吗?世宗说有啊,怎么了爸?匡大山说,我想从家买套房子。怎么,想回来住啊?世宗说。是,想回来住。匡大山说。想回来可以,爸,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世宗俏皮地说。匡大山瞪了儿子一眼,问,什么条件,无非是钱,老子不会欠你的!世宗说非也非也,钱你当然欠不下,我是想让你为村里干点事。干事?我一个退役老兵,能为你干什么事?匡大山不解地问。世宗接着就把近几年村里发展红色旅游工作做了一番介绍。说,这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你当了一辈子兵,又当过少将师长,正好红色旅游又跟部队跟军事有着紧密的联系,把这项工作交给你,我觉得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小子,刚回来你就抓老子的公差!匡大山笑呵呵地说。干吧,我看行,干点事总比歇着好。肖军在一旁大加鼓励。匡大山见老政委都发话了,就没再推辞。
独立师司令部旧址就在附近,不用坐车,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见世宗带着人过来了,早就候在司令部旧址门前的年轻的女导游一溜小跑就迎了上来。为了烘托环境,她和在这里工作的其他人员一样,人人都穿着一身统一配制的灰色八路军军装。看样子她就二十岁左右,嫩汪汪的脸皮,水灵灵的眼睛,顺溜溜的身材,一见面就让人觉得可爱。她往前一站,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敬礼,神色庄重地自我介绍,各位贵宾,大家好,我是这里的导游,我姓卢,本村人,大家就叫我小卢好了,服务中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家尽管批评。她扎着一条紫色腰带,腰带上挎着一只巴掌大的扩音器,扩音器上连着一根细细的软线,软线的一头连着一只微型麦克风,像颗花生豆一样挂在她嘴巴下面的领口上。导游简要讲了几句司令部旧址的概况,就手举小旗,领着大家开始参观了。院里院外到处都是游人。有来这里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小学生;有来这里举行集体入党宣誓的机关单位的青年干部;也有排着整齐的队伍来这里学习的部队战士。院里有棵柿子树,树冠硕大,枝繁叶茂,半个院子都被它罩得荫咚咚的。肖军兴致盎然地走到树前,伸出双臂,抱住粗壮的树干,向坐在轮椅上的匡火鼎问道,匡大队长,记着这棵树是咱俩当年一起栽的,都长这么大了?不会错吧?匡火鼎笑着说,树坑是你挖的,树苗是我贡献的,怎么会错呢。肖军理了下头发,兴致勃勃地站在树前,招呼大家一块合个影。匡世宗从脖子上拿下照相机,调准焦距,连连按着快门,然后把相机交给世勇,自己站过去,又拍了几张。司令部旧址分东西两团院子,司令部各部门在东院办公,西院是几位师首长办公和休息的地方。各陈列室布设有序,干净整洁,室内摆放的桌椅板凳,茶碗茶壶,文件资料,地图电报,大都是过去保留下来的真品。旧物重见,触景生情,曾在这里生活战斗过五年之久的肖军,心中的感受自然有种别人难以体会的滋味。他一边看,一边听着导游小卢的讲解,导游讲得不充分或者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地方,他就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自己就滔滔不绝地向亲友们讲起来了。他这么一讲不打紧,竟然把满院子的游客都给吸引来了,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越听越觉着这位老汉的来历不寻常。
离开司令部旧址,世宗依照事先安排好的行程,驱车出村,带着大家到周边几个村庄又转了一圈,沿途看了位于狮子岭村的独立师医院旧址,位于玉泉沟的独立师兵工厂、报社电台、部队仓库,顺便又拐到龚秀珍生孩子时住过的狼牙洞。回来时车没有回宾馆,直接就开到了烈士陵园,参观了新落成的八路军独立师纪念馆和抗日老民兵光荣院。参观完就到下午一点半了,肖军对世宗说,中午饭就在光荣院陪老民兵们一起吃,不回宾馆了。还特别嘱咐世宗,有啥吃啥,不用单另准备。匡世宗理解肖军的心意,回头就向光荣院负责人做了交代。参观了大半天,故地重游的老八路们自然有抒发不尽的感怀——变了,匡家峪真的是变了,同打小鬼子时的匡家峪相比,已然是今非昔比了——大家一边尽情地回忆着过往的峥嵘岁月,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今天的发展变化,齐夸党的改革开放的政策好,夸老区后继有人。在谈到村岛先生为战士治病疗伤所做的贡献时,匡华堂、匡土根、卢大旺、三愣子个个都难掩感激之情,纷纷回忆起村岛当年为他们疗伤的经过,夸他对技术精益求精,夸他日夜操劳不计个人得失。世玉故意羞臊村岛,问他,我爷爷的腿当时是怎么回事?伤口里分明有两颗子弹,你咋就只取出一颗?村岛一下被问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误判,真,真的对不起。匡火鼎哈哈一笑,说,你这孩子,提这些干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的。肖军理解村岛当时所处的艰苦环境,为其开脱道,村岛一天要做上百例手术,紧张得饭都顾不上吃,尿都顾不上撒一泡,哪能不出一点失误。正说着饭就端上来了,有猪肉炖粉条,鸡蛋炒豆角,白菜烩豆腐,黄瓜笋丝拌青椒,主食有白馍窝头加烙饼,另外还有一盆热喷喷黄澄澄的南瓜绿豆小米汤。跑跳了一晌的亲友们,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抄起筷子就大口小口地吃起来了。
上午的行程有点紧张,世宗有意让大家中午多睡了一会儿。下午四点上车,开始游览市容,参观养殖和工业东西两个园区。如今的匡家峪,已然是一座人口近二十万的小城市了。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林林总总的商业店铺,川流不息的大车小辆,处处都展现着这座年轻城市的生机勃勃的现代气息。鉴于匡家峪当前的人口规模和产业基础,为了有利于管理,于去年年初,昌史县县委就已做出决定,撤销村党支部,成立匡家峪村党委。支部升格为党委之后,仍然保持原来的行政村体制,没有行政级别,不享受财政供养,村干部身份不变。依关东州的意见,他想让匡世宗向上级写一份撤村设市的申请报告,将匡家峪由行政村直接升格为县级市,正式纳入国家行政序列,但被世宗谢绝了。匡世宗说,几年前他确实有建市的冲动,但后来参观了跟匡家峪发展水平差不多的村庄,觉得建不建市已经没有多大必要了,不建市反倒更自由,活动空间更大。在游览市容的同时,世宗带着大家又看了几家企业。有匡世勇和美贺子委托肖菡在这里开办的中日合资天丽牌桃仁奶茶厂,有匡大禾同北京的干支栋合资兴办的宝迪莱低温保鲜特种汽车制造厂,有泰国光泰集团委托秋蔓小姐在这里独资兴办的畜禽饲料加工厂,有香港东方肉制品集团派遣匡世青和卢花在这里兴办的肉制品加工厂,另外还有匡大地的万头牛养殖场等等。这些都是亲友们所关心的,宁可多占用一些时间,世宗也要让大家亲身去观摩体验一下厂内的情况。在参观泰国光泰集团饲料加工厂时,匡世宗还特意将秋蔓姑娘的身世向肖军做了一番介绍。说起秋满车肖军不知道,但一说秋满车就是秋占豪,肖军当然不陌生。在他的印象中,秋占豪不仅作战勇敢,敢打硬仗,能打胜仗,而且是位出色的军事指挥人才,一说到他的牺牲,肖军难掩惋惜之情,激动得眼圈都湿润了。肖军动情地对秋蔓说,姑娘,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位爷爷而感到自豪。
几天来,亲友们在匡家峪生活得非常开心,儿女们的美满婚姻,老区人的热情厚道,匡家峪的巨大发展变化,都给他们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今天,亲友们就要返程了,全家人倾巢出动,由匡世宗和匡世玉分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匡火鼎和黄刚,一起到街上欢送。听到消息的乡亲们,一大早就涌到了大街上,像欢送当年的八路军一样欢送肖军和村岛他们。几辆小轿车在前面缓慢地行进,肖军和亲友们步行在车的后头,边走边同一街两行的群众亲切地握手、交谈、话别。乡亲们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头,才依依不舍地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