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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饥馑岁月(3)

江隆基在任期间,对党政干部要求很严,有时严得过于苛刻,因此遭人诟病,说他把民主党派的教授“当神仙”,把党员干部“当孙子”。邱贤道是挨江隆基批评最多最严厉的。本来在崔乃夫任教务长后该任命他为总务长的,但几经动议也只给了个副总务长,正职一直是总务处长。然而江隆基并不知道,在他的生命消失之后,正是这个没多少文化、心直口快的老红军,才显露出他的侠胆衷肠、耿耿丹心!

如果回头来评选1960年的热门词汇,当首推“精神会餐”。汉语词典上没这个词汇,是老百姓杜撰的。意思是吃不饱肚子,朋友、同事或全家聚在一起,就努力地回忆自己吃过的好东西。这种“精神会餐”如同后来的麻将桌,很能消磨时间,一些能说会道的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能讲得你直流口水。

江隆基家也不例外。

这时的江隆基是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到兰大后又添了两个孩子:一个孙女,一个孙子,是长子江开暄的。开暄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后留校工作,一次来北大看望父亲,说干石油这一行待在学校没出息,他想到新疆克拉玛依去,那里新发现了大油田,要建炼油厂。父亲非常支持儿子的想法,讲了许多“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于是儿子在父亲之前举家西迁。但当时的克拉玛依是一片戈壁荒原,寸草不生,飞砂走石,艰苦异常,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没有草,没有水,鸟儿也不飞,啊,克拉玛依!”两个孩子上学成了大问题。父亲调到兰大后他向父亲提出这一困难,没想竟是宋超主动回信,叫把孩子送兰州来,由她照料上学。这样,家里就有六个孩子,辈分有别但年龄相差无几,孙女和小曼随宋超在女中读书,其他几个还在兰大附小。江隆基对孩子们要求极为严格,上中学的必须吃住在学校,上小学的在教工灶打饭吃。只有周末,全家人才能团聚一起吃饭。困难时期,孩子们在灶上也吃不饱,就盼着早点回家,吃点朱大妈做的好吃食。所以每到周末,几个小的便站在阳台上,远望着家属院的后门口,唱着自编的歌儿等妈妈:“朱大妈做好了饭,我也洗好了手,我们一块儿坐在阳台上,等啊等啊等妈妈。”

一个周末,江隆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见六个孩子将宋超围在客厅里,手伸得老长要东西。宋超一边从提包里掏着一边说:“不急,不急,都有份儿,正好一人一个。”掏的是白面馒头,掏一个,塞一个孩子手里;再掏,再塞。江愣住了,这年月哪有这么好的馒头,便沉着脸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妻子看丈夫一脸的严肃,便说:“看把你紧张的?我又没多吃多占。市上开了三天中学校长会,一顿饭有两个馒头,我只吃一个,省一个带来给孩子吃,怎么,有错吗?交代清楚了吧?”丈夫立刻道歉:“啊啊,明白了,清楚了,难为夫人有心。”

随后全家围坐一起吃晚饭,八个人一大桌。没有肉食,朱大妈精心做了几个素菜,有点平日舍不得吃的豆腐,孩子们已经享受到雪白馒头,再下点清水挂面,这在高干家庭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在普通人家是可望不可即的饭食。饭间的“精神会餐”倒很丰富,每人说一样最好吃最难忘最想吃的,不许多说,只说一样。小曼说全聚德的烤鸭,尤其是那薄薄的饼和甜甜的酱;宋超说西安老孙家的羊肉泡,连汤带肉带泡馍,又解馋又耐饥;小召反对羊肉泡,推出北京的涮羊肉,并现场表演吃法;孙女涓涓说新疆的抓饭好吃,可她只吃过一次,还是爸爸送她来兰州时在乌鲁木齐吃的。轮到江隆基了。年过半百,转战东西,城市农村,中国外国,过的桥比这些孩子走的路还多,一路走来,每一站都有值得怀念的好吃食,说什么呢?顿住想了想,困难时期,应该让孩子们懂得过艰苦的日子,便说陕北的“钱钱饭”最好吃,他在教工灶上给老师们做过,明天星期天,我给咱们做一次。孩子们乐了,问用什么做。他说简单,有什么用什么,我在教工灶用的土豆叶、榆树叶和点豆饼杂面熬煮的,问问朱大妈家里有什么,白菜帮子、土豆、高粱米,和点杂面就可以了。小召在教工灶上吃过,忙说:“哦,一点都不好吃,我最怕吃高粱米啦,那是饿肚子才吃的。”

于是话题又转到饿肚子上。一人说一个饿肚子的故事。宋超先讲,说1941年反扫荡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说那年部队没有固定的住所,天天行军,一天换一个地方,几天吃不到面食,就拿野菜野果充饥,吃得拉稀,还要随时准备战斗。小召话多,插嘴问:“那我爸呢?爸爸就不管你?”妈妈乐了:“傻孩子,那时我俩还没结婚呢。我知道有个他,但好长时间没见过他。”她笑着问,“隆基你说是不是?”小召又问爸爸:“爸爸当领导,总没饿过肚子吧?”爸爸说:“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谁没饿过肚子?爸爸在北大上学的时候就饿过肚子,不过最难熬的还是刚去日本那两年。”出国留学还饿肚子,这话题孩子们感兴趣,请爸爸快讲。江隆基想孩子们渐渐大了,也该知道些事了,于是娓娓道出一段经历——

“我在北大预科毕业后因为家庭困难,读不起本科,你爷爷开个小店挣不下钱,就约好几个同学一起投奔黄埔军校。那时你大伯已在日本明治大学法律系,他是庚子赔款的官费生,来信说他一月有二百六十日元的助学金,省着花够两个人用,叫我去日本。我是借了人家八十个大洋的公债券兑换成现钱后去的。你大伯已经上本科,我得先上日语补习学校,相当于中国的预科。兄弟俩合租一间小屋,白天各自去学校,晚上回来自己做饭吃。开始还凑合,不久就赶上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大萧条,物价飞涨,你大伯那点助学金根本不够两个人花,晚饭是固定不变的烤白薯,还只能烤一个;两个年轻人吃一个白薯,根本吃不饱,那个饿呀,饿得睡不住。我俩创造的对抗饥饿的办法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日本人是不睡床的,叫榻榻米,我俩坐榻榻米上头对头搞翻译。翻译过日本学者河上肇的《对马克思主义批判的再批判》《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新经济学大纲》等著作,因为没有与国内出版商联系,出版不了,也挣不来稿费,主要是为了学日语。这几本书后来你大伯在上海和地下党合办起申江书店后,出版发行了。所以我的亲身体会是饿了就学习,全身心投入了,就把饥饿忘了。”

“那……后来呢?”孩子们问。

“后来,”他说,“后来杨虎城携夫人谢葆真来日本作军事考察,秘密的,听说有几个陕西的留学生,就请我们吃了顿饭,大约七八个人。吃一个四川人开的川菜馆,什么菜记不得了,反正又麻又辣,吃得狼吞虎咽,吃相很狼狈。交谈中得知我和你大伯没有家庭资助,在日本的生活很困难,他说出国留洋不容易,既然来了,就安心学,临走留给我们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后来我回来,他不知道我在搞地下革命,批评我胡浪荡,问我是想干事还是想继续读书,我说当然想读书,他又出学费派我去德国留学。那次他出了一大笔钱资助了六个陕西学生,德国三人,英国二人,法国一人。”

孙女涓涓听得好奇,问:“爷爷,杨虎城是谁啊?这么好一个人。”

“国民党十七路军的著名爱国将领,1936年他和东北军将领张学良共同发动西安事变,促成了国共第二次合作,团结抗日。可是******背信弃义,解放前夕把杨虎城夫妇秘密杀害了。”这么讲时,他发现孩子们毕竟还小,很难接受,便问:“有本叫《红岩》的小说,你们谁读过?”只有上初中的小曼读过,说里面有个叫小萝卜头的小孩。爸爸说杨虎城的一个儿子活着从渣滓洞出来了,叫杨拯民,解放后当玉门矿务局局长,后来调省上工作。那个小萝卜头据说就是以杨拯民为原形创作的,其他都叫国民党杀害了。他叫小曼给大家讲讲小萝卜头的故事。接着父女俩一人一段地讲渣滓洞,讲江姐,讲许云峰……

全家人难得团聚,由“精神会餐”进而“忆苦思甜”,进而讲革命故事,进而打扑克娱乐。“不讲了不讲了,《红岩》这本书很有教育意义,都要读,自己去读。今天星期六,咱们打扑克娱乐娱乐好不好?”孩子们非常赞同,开始搬桌椅,准备“争上游”。输了怎么办?钻桌子。小曼说咱们谁输谁钻桌子,爸爸年纪大了弯不下腰,当了“下游”,要允许“上游”刮鼻子。爸爸欣然答应,于是开始“争上游”。

1960年10月,中央西北局在兰州召开会议,批判了甘肃省委主要负责人形左实右、虚报浮夸、造成农村大面积饿死人的严重错误,解决了省委领导中存在的问题,调整了领导班子。江隆基参加了这次重要会议,回来后在党员干部会上作了传达。他讲到,1958年甘肃并没有自然灾害,反而是个丰收年,但由于中部地区将全部劳力集中在引洮工程上,致使丰收的庄稼烂在地里。古城水库被洪水冲垮,宣布了这一没有科学决策的“冒进工程”的破产,几十万农民回到家,自然没有饭吃,而公购粮还得照缴,农民家中仅有的一点余粮还得顶缴公购粮。更为严重的是,当中央发现几十万老百姓在逃荒、决定给予救济时,好大喜功、独断专行、以秦始皇自居的省委主要负责人竟然拒绝,谎言本省能解决。其结果是造成大面积的人口外流和数十万人活活饿死。在讲到这一悲惨景况时,江隆基几度哽咽落泪,几度涕不成声。此次讲话的原文不存,有一份非常可贵的资料是他写在工作笔记上的传达提纲,题为《从省委主要负责人的错误中吸取什么教训》,即使放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看,有许多观点如“欺压群众就等于欺压他的亲娘”“上边不愿听真话,下边不愿说真话”等等论述,仍不失为“醒世惊言”。

全文不长,仅一千六百余字,现全文抄录于兹——

一、反对欺压群众、漠视人民疾苦的剥削阶级思想,恢复我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传统

人民群众的利益是党的最高原则,党的任务在于为广大劳苦人民求解放,谋幸福。除过六亿五千万人民的共同利益外,党再没有它一党一派的私利。

做人民的忠实勤务员,是每一个党员的职责,愿不愿意甘当孺子牛就是衡量一个党员的立场和世界观的最重要的标准。

我们的党是适应群众的需要而诞生,受群众的抚育而成长,在群众的支援下才取得胜利的,谁要是忘了群众就是忘了本,欺压群众就等于欺压他的亲娘。

有些干部在革命还未胜利的时候,因为事事都要依靠群众、处处都要依靠群众,所以不能不讲一点群众观点;等到革命胜利之后,有了权,有了势,便把群众不放在眼里了。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依靠群众而依靠权力,这是最危险不过的。许多干部的蜕化变质就是由此开始的。

×××等人以当代的秦始皇自命,为了个人的荣誉,置千百万人民的生死于不顾,把粮食的供应量血淋淋地往下砍,甚至要牺牲多数保存少数。这还有一点群众观点吗?这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革命天良吗?

我们批判×××的错误,就要把他当作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我们的群众观点究竟怎样呢?我们教书的同志是否全心全意关怀了同学的成长呢?我们做总务工作的同志是否为改善生活做了最大的努力呢?我们做医疗卫生工作的同志是否为保护同学健康做了最大的努力呢?我们做政治工作的同志是否无微不至地关怀了同学在政治思想上的成长呢?

二、反对隐恶扬善、欺上瞒下的国民党作风,恢复党员对党忠诚老实的态度

忠诚老实是一个共产党员最宝贵的品质,是党对党员的起码要求。试想一个党员对党组织都不忠实,他对革命还能忠实吗?有严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人必然心口不一、言行不一,爱说假话,也爱听假话。

三种情况:(1)有个人企图,故意隐恶扬善。(2)上边逼着下边说假话。(3)不了解情况,信口开河。

害处:(1)失信于民。(2)颠倒是非,混淆黑白。(3)以假情况为依据,决策失误。

上边不愿听真话,下边不敢说真话,有些人投其所好,投机取巧;有些人噤若寒蝉,明哲保身;于是蒙蔽成风,封锁成风,说假话成风。这样,还有什么是非?什么真理?

共产党员要有大无畏的精神,为真理而斗争,为维护党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而斗争。

三、反对自以为是、以感想代替政策的主观主义作风,发扬实事求是的作风

这种作风拿来律己则害了自己,拿来教人则害了别人,拿来指导革命则害了革命。总之,这种反科学的反马克思主义的主观主义的方法论是共产党员的大敌,是无产阶级的大敌,是人民的大敌,是民族的大敌,是党性不纯的表现。大敌当前,我们有打倒它之必要;只有打倒了主观主义,真理才会抬头,革命才会胜利,党性才会巩固。

主观主义者不适当地强调主观能动性,而忽视客观规律,只在战略上藐视困难,不在战术上重视困难;只强调不断革命论,不重视革命发展阶段论;以为“左”比右好,宁“左”勿右。

四、反对唯我独尊的特权思想,发扬**********。集中起来,坚持下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在坚持集体领导的原则中,党委书记不得做副校长。不应当强调个人作用。不能说给书记提意见就是****。这种不以平等待人、不讲民主、听不得反面意见的作风,严重破坏了集体领导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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