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里,床前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浣衣局总管春雨的脸隐在黑暗中。油灯前的江雅并未理会她,似乎在神游天外。
“你,~~~~~~~”春雨打破了沉默,“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江雅心里小小地咯噔了一下,脸色平静地转向声音的方向。
春雨往前挪了挪,似乎想看得清楚一些,喃喃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章华宫,对你做了什么?”
虽然她语气有些淡淡地,但是江雅还是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些担心。
江雅突然想赌一把。
“我~~~~~”该死的,还是没有习惯着破嗓子,清了清喉咙,江雅继续说:“我不记得了。”
春雨明显地怔住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春喜已经七年没有跟她开口了,最后的那剂药,模糊了她的神智,毁了她的嗓子。今天她来看她,甚至没有想过是要跟她聊天,只是她觉得,不习惯了,那些深夜里低低的哭泣声随着春喜被召至章华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而现在的春喜,居然明确地告诉自己,她不记得了。
只是不再是从前那如黄鹂般婉转的娇音了。
春雨突然站起身来,向江雅欺身过来。
江雅有些微微戒备地退了退。
“别动,”春雨撩起了江雅的袖子,右手手肘处有条长达四寸的疤痕,很是狰狞。江雅观察过,像是刀伤,年代也很久远了。
然后就听到春雨低低地松了一口气。
“忘记了是福气,”她幽幽说道:“主子在保佑你呢。”
主子,这个词在春雨的口中已经出现了四次了,到底是哪个主子呢?
“姑姑~~”
“你叫我姑姑?”春雨愕然抬头,有些莫名。春喜,居然像个小丫头一样叫自己姑姑:“我当不起你这声姑姑的,如果不是那些变故,你现在说不准已是凤仪,甚至有可能变成了主子。忘记了,可能是天意吧。既然上天要你忘记,你就不要再纠缠过去了,在过两个月就立冬了,今天李公公送过来的出宫名单上有你,你有没有想过出去之后要干什么呢?”
江雅心中狂喜。倒霉地穿越成一个又黑又丑的大龄宫女,还奄奄一息,以为就要在这个破地方终老一生,没想到这个时空的宫女还是蛮有福气,居然可以出宫。虽然如今这般摸样,可是,前世那般艰难,也生存了下去,这种小事,怎么可以难倒她呢?当然,导致穿越的那件事,不算吧。她压抑住心中的澎湃,淡淡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又是这副摸样,还能做什么呢?”
春雨没有接话。
她自己也在出宫的名单中,她今年也二十四了,如果真的出宫,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何况是春喜。如果主子还在的话,如果皇上还~~~~~~
皇上?
春雨突然有了个想法,急急转身走了出去。
永明十年,征北大军大捷凯旋,永明帝大宴群臣,论功行赏。
本应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大殿气氛十分的诡异。
征北军元帅项猛被追封为安定侯,赐九进大宅,领国公俸,世袭罔替。
各大营参将按品逐升三级,其余将士门皆有封赏。
本应皆大欢喜。
荣景宫裴太妃传来懿旨,意思无非项元帅一生为国,如今子嗣凋零,请皇帝以贵女赐之,以报项家一门忠烈云云。
来传懿旨的是太妃身边最受重用的曹公公,还有盛装的从安公主。
从安公主是先帝独女,与清宁王均为裴太妃所出。当年永明帝之母早逝,是当年的裴贵人抚养成人,永明帝对如今的裴太妃执太后礼,特许从安公主入主殿,众臣执亲王礼。
清宁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项靖的看上去脸有点黑,他抬头看了看远处表情不明的永明帝,出列谢恩。
“太妃恩赐,靖汗颜不已,代先父叩谢之,”三叩。
正向永明帝走去的从安公主停顿了一下,眼中有了一丝不屑。
“然先父遗训:祖草莽出身,性直而耿,户简丁单而相安,至猛,为外物惑,至遭大祸,险累家国,弥留之际,以俭为训,令摈豪居,弃绫罗,非布衣无以为妻,妻不过一,非素颜无以为侍,侍无过十,望项氏子孙谨以为记,若有违之,则父祖之灵永世不得超脱,是为大不孝。”
项靖一言既出,全场哗然,居然拿祖先在天之灵做注,且不论这个遗训的真假,在这大殿正义言辞地说了出来,分量是真大。
从安眼中有了一丝意外,看向清宁王。
清宁正低头饮完杯中残酒,看不出表情。
太仆寺卿常越满头大汗,赐婚之事早有耳闻,几天前就曾隐隐听说项靖不愿,今天听项靖出席叩谢之时还松了一口气,如今搞出一道这样的项猛遗训,场面实在是令皇家颜面无存啊,他这个太仆寺卿实在失职,幸好太妃没有在懿旨中明说是赐婚从安公主,得马上想想转圜之策啊。
正在常越满头大汗胡思乱想之际,高坐的永明帝终于开口了:“安定侯赤忱之心,朕深感之,然太妃之心亦为朕所想,本愿以贵赐之,如今,如何是好?”
永明帝瞄了瞄惴惴不安地常越,开口询问:“常卿,依你之见,有何良策?”
常越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急急出列道:“臣,臣惶恐,臣以为,安定侯功高德重,项将军也是出于纯孝之心,皇上何不以布衣素颜贵女赐之,以全太妃及安定侯之意?”
“布衣素颜贵女?”永明帝似乎来了一些兴趣,重复了一句,又问道:“此话怎讲?”
常越偷偷地咽了口唾沫,抬眼偷看了一眼永明帝的表情,似乎不是那么凝重,但是旁边清宁王的气场令他有些芒刺在背,“皇上可在宫侍中挑选布衣出身,容貌平常的,令为贵女。”
“哼!”从安突然开口,“既然安定侯有此遗训,又有功于我大齐,皇兄何不尊之?臣妹观项将军至纯至孝,非无盐之貌不能全齐拳拳之心啊。”
项靖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个从安公主,幸好成平想出这样一条“遗训”,不然娶回家,还不得是尊大佛。现在还想让我娶个无盐之妻?
只见永明帝微微点头称道:“从安之言甚是~~”
一直低头随侍的大太监李全听出永明帝语气中带了淡淡地戏谑之意,不禁有些同情仍在殿下跪着的项将军。
无盐之貌啊,不知怎的,李全突然想起浣衣局的主管宫女春雨昨日对他请求的。
“~~~~~~~~以前的记忆没有了,嗓子也给毁了,容貌全无,精神也有些不济,出了宫,只怕也是个死。公公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皇上再也没有过问过,不知公公能否通融通融,看在主子份上,打听打听有没有官家愿意荣养,就此揭过~~~~~~~”
记忆中那个小春喜啊~~~
昨日在主子就寝前提了提,永明帝有些稍微的愣神,便没有什么后话了。
清宁王突然开口道:“皇兄,既然有此良策,何不趁热打铁?”
项靖再次叩拜,道:“皇上隆恩,侯府新建,因先父遗训所限,正缺一个得力官家,若能得皇家一手调教的人儿,实在是靖之福气啊。”
哼,狡猾。永明帝低低地腹诽了一句,说道:“既然如此,朕就赐~~~~~”
想了想,又停顿道:“李全,你可有令公主太妃还有项将军都满意的人选?”
李全躬身答道:“回皇上,奴才以为浣衣局宫女春喜,似乎还算符合~~~~~”
永明帝抬眼看了看似乎有些颤抖的李全,没有说话。
从安公主说道:“既然李公公都觉得符合,那皇兄就宣上殿来让大家都看看是不是合适嘛。”
李全的汗已经流出鬓角,如果皇上还念着旧情,这事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还记得旧怒,就悬了。
似乎过了良久,耳边才传来永明帝低沉的嗓音:“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