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付账的时候，围着脏围裙的胖老板娘悄声问我：“同志，刚才吃饭的时候，你那美丽如天仙的太太不是说要租船出海吗？”
她显然把我和星星当作小俩口。我无意，也无时间对老板娘的“栽赃”作无聊的辩解。只随口问她：“你店里有船出租？”
她一边把算盘珠子拨得嘀嘀嗒嗒，一边说：“好船都出海捕鱼去了，我家还有一只旧船，只是年纪－大把，有上百年的岁数了，船体也不大，又没安备用发电机，现在留在港里。若要出海捕鱼，嫌设备陈旧；若是到海湾玩要，你一百个放心称心。”
“得多少钱租金？”我随便问一问。
“二十元钱怎么样？要紧的是我配给你一个有出海经验的船老大。你瞧你小俩口，万两银千两金的富贵命，还能有一丝半点的差池？”也不管我是否拿定主意，老板娘便朝后堂屋叫：“胜海他爹，有个先生想租我们那艘停泊港口的船出海风光风光。租金我收了，你出来见见他们，呆会儿带他们在港口海面转一个圈，让他们痛快玩两个时辰。可千万要小心驶舵驾帆。我们载运的即使不是王子公主，也是风流‘龙种’，万万不能有半点怠意差池。听见了吗？”
一个男人在里面堂屋不耐烦地应道：“又兜上这些生意干什么？城里来的龙种，一上船出海就仿佛到了神仙管辖的领地，又嚷又叫，又笑又跳，象神经有毛病的狂人一般。一不小心他们就掉海里去了，就象旱鸭子下池塘，扑腾着翅膀往岸上逃命。这决不是好玩的，闹出人命官司来，钱捞不到不要紧，吃官司上公堂你自去应付。”
老板娘骂道：“你想躲在屋里懒散懒散，和牌抽支烟打扑克，倒编派出许多荒唐的故事来。自己还满口在理。你去不去！不去，看我不把你这老不死的赶出店里，龙王爷玩牌喝酒正差你这一脚。”
里面的男人应道：“你别象阎罗王派来的催命鬼，等我抽足两筒水烟。”接着就有咕咕噜噜抽大竹筒水烟的声音。一阵间，走出一个瘦个子浑身古铜色的老赶海人。问：“要船的是哪位先生？”
我上前忙递上一支“丰收牌”香烟。他摇头摆首应我：“城里的龙种抽的烟，我们出海人不习惯。”仔细瞄了我和门口站着的星星说：“该是你这位同志哥要船吧。赶快跟我上船。此刻玩海最好，过了中午，近了黄昏，海水－涨潮，风起浪涌，怕你们会吃不消的。”
我点点头，于是和星星跟着这个渔老大到附近港湾，上了一艘船舱油亮，船外壳补满了桐油灰的木帆船。
老人问：“是划划桨，还是把帆升起来？”
星星说：“伯伯，升帆吧，升帆刺激，升帆好玩。”声音甜润，亲切。老人无疑听不懂刺激这新词儿，但他完全领会年轻人花钱租船出海就是贪玩。
高高的桅杆升起又厚又脏的栗色帆篷，这是经历了多年海风海浪冲击洗礼的标记。那高高的帆杆和升帆前完全是另一副气派。一样的古船，突然变成一个出海远征神态威严的将士。
风平浪静，大海一片蔚蓝。这是造物主准备给水中生灵裁制的一幅无边缎料。帆篷升起，风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帆篷上，它化成强大的动力与能源，船立刻象离弦的箭。船老大熟练地驾驶着风帆，侧身问船上的青年人：
“你们爱海吗？”
“爱爱，爱的！”星星点头说。
“爱爱？爱到什么程度？”老人又问。
“极爱，爱的程度难以形容。象深不可测的大海。”星星立在船头边，迎风叫喊着。头发吹乱了，缎料的衣连裙被海风不断掀翻。柔静妖媚的少女在海风中成了个吉普赛女郎。
“你也爱海吗？大伯。”这回是星星问船老大了。
“海边生，海边大海里长的人，靠海生，靠海养，靠海长进，靠海传宗接代，怎不爱海？”
“一个是大海，一个是婶子，你更爱谁？”这只有少不经事的孩子，才会提出这样可笑这样天真的问题。
老人笑了，布满脸上的皱纹在晴阳和海水反照下舒展开了，蕴藏着生命的光茫。
“不瞒你说，姑娘，这俩相比较，我更爱大海。”
“真的？”这不是疑问，她要老人进一步证实。
“我这把年纪，何必欺骗你这远地来此的好姑娘。”老人认真回答说：“最初，我认识她，她并不爱海。她是海边的山里人，对海就是陌生，感情不深。我不怪她。后来，她说出海危险要我上岸谋生。我说，对不起，姑娘，我不能离开海，你不爱海，我只好向你告别。她哭了，真的哭得很伤心。喊我：冤家，你掏了我的心，算了，横下一条心跟你出海去罢！就这样，我和她。”他指着抹得发亮干干净净的船舱：“就在那里结婚，育女生儿。靠海的赐予，凭自己的眼力双手，在海里捕鱼为生。后来，儿子长大了，我们才在看海市蜃楼的季节上岸做卖海鲜的小食店。”
这便是海的故事，渔家千万户，大概都有这样一本历史。大海就是由各种故事，组成的一部巨著，它每一分钟都在产生故事，每个故事都是由丰富的色彩组成。
大海起风了，浪涛爬起来后，便有白色的溅沫，落在广阔的海域上，象花园里初春怒放的白花。
老人握紧帆绳，问：“好后生，你们是称心如意的小俩口吧？”
星星立即一脸泛红。同舟共济，一叶扁舟，同根同叶，相亲相爱，不是夫妻，更胜似夫妻。这叫做有口难辩。除了脸红，沉默，何必与一个陌生人解释、解释、解释，这叫越解释越糊涂。依我看，在神泉和星星巧遇，这本身就是一种天意。年轻时绝不信命运鬼神，可这件事使我开始信了。年数愈大，曾经沧海，饱经事故，我尤其作如是解释，可谓至今不悔。
“难开口是不是？也难怪，年轻人总是这样。你们甭担心。大海慈悲，海神海龟，天后娘娘，看你们郎才女貌，谁不争着给你们作媒？”老人并不松口，这人好风趣幽默，当然也主观得不得了。青年男女凑在一块，两方亲热些儿，就是小俩口啦？你驾你的船，你掌你的帆嘛，何必对他人的事刨根问底？
“你刚才好象不大情愿驾船送我们出海？”星星鬼透了，又一次反问老人，把他缠着的话题绕开：“你不说你爱海胜爱老伴吗？何故夫人要你出海又推三阻四？”
“你这妮子一张樱桃红嘴巴挺厉害！”他把驾帆的手松了一只，指着星星笑呵呵地说：“我在里屋不知道要我驾船出海的原来是一对金童玉女！你碰上的那位老板娘什么都好，心也慈善。她开熟食店、海味保证新鲜，烹调时宁可多加一阵火，也不让顾客吃了肠胃不适应，就是这个。”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噼嚓一声：“见钱眼开。”
这样夸奖老伴，“一分为二”，实事求是。我正想夸耀他一声，从又抢着开口：“你以为来神泉观海的都是好玩的？都是心里一尊佛的金童玉女，善男信女？要是碰上耗子精呢？你说，姑娘，你该怎么办？”
“什么耗子精？”星星瞪大眼睛问。
“有一次……”老人诚然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才道出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来。
二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也是每天－批一批男男女女从外地赶来看海市。有三个后生哥，在我那小店里又吃又喝，个个稀巴烂醉，付完账又是向我那老板娘租船出海。我当时就不情愿，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喝醉了，经不得海风，回来会病倒的。”他们三个不约而同掀开上衣扣子一拍胸膛齐声说：“小意思，几两水酒算什么？你们店里卖不卖茅台酒。再来两瓶。”
老伴急忙好说歹说：“我店里不卖茅台。有也不卖给你们喝。老头子你也别执拗，扫客人的兴，年轻小伙喝点酒算什么，只要心里有那份兴致，哪怕前面有火海油锅，照样往前跳。快快快。”她那劈惯了木材和骨头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一家伙推出店门。
那时，我那小三已开始跟我下海。他跟着我，我带着他。十三岁的年纪，个头也差不多齐我耳朵边了。那三个后生上了船，刚好涨潮起风，船好比离弦的箭。我看这三个家伙，心慌意乱，根本无心观赏海景。我想，今天也许有鲨鱼要撞船了。
果然，船到规定的临界点时，他们中有两个人抓住我那小三的衣领，一个逼近我，朝东南方一指：“快，朝那边想！”
“不行，再往前开就是违法界，走那边更不行，那是公海。除了有出海证的捕鱼人，谁也不能去。”
“我们偏要去，我们就是要进公海。”。
“那不行。那是违反国法的事。”
“大伯，我们要去香港，行个方便吧。”那个人显然是个头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我面前：“一千元钱，一分不少。给你老人家买酒喝。”！
我用手推开他拿着钞票的巴掌，冷笑一声：“有了钱就可以犯国法？这样的人，做人不如做鬼！”
那头儿说：“送我到香港，那边是自由世界。大海茫茫，两个钟头的水路，谁知道？”
我说：“香港我们也常去，别听人说那里是自由世界。一个人无论到什么世界，都要靠气力，靠勤劳谋生。依我看，你们听我的劝告，回家乡靠双手谋生。你别看大海无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过规定范围，就有边防军的巡逻艇。”
那头儿发怒了：“老头，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那兄弟会把你心肝宝贝儿子推进大海，见海龙王去！”
我依然冷笑：“送不送你们去香港，由不得你，推不推我老三下海，由不得我。做人要做得顶天立地。你送他下海了，就能达到去香港的心愿吗？”
事情就这样僵持着，话兜来兜去就那几句，情况变来变去，结果只剩下两种选择：一种是送他们去香港；一种是任他们推小三子下海。
“最后呢？”我和星星都瞪大眼睛。
“我眼力没错，他们果然是耗子精。”
“最后呢？”星星催他说下去。
“哦，既然是耗子精，它不害人吗？他们把小三推下大海。幸好，海边长的打鱼人怎会在近海淹死呢？没这样的事！而他们三个，当然被我送到港口派出所。这不，果然是天网恢恢。”
我和星星都松了一口气，从心底里由衷敬佩这位大海哺育的铮铮汉子。
“不谈这扫兴的事情了。你们看海吧，谈笑吧，讲你们生活中、家庭间的快乐事吧。你们讲，我认真听，好吗？”老人情绪变化了，他变得快乐起来。
“伯呀，你别说得忘了把船开越边界。我们可是规矩人。”星星有意提醒她。
老人说：“其实，你们游转的地方还称不上海，那不过院屋里的天井。你们见过海吗？去过南中国海太平洋吗？几天几夜，渺渺茫茫，看不到山，看不到岸。突然眼前那远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慢慢，可以看见似有似无的烟雾，那。便……”
星星抢着说：“让我猜，那一定是海市蜃楼开始出现了。”
老人乐呵呵地摇头：“别以为到处都可以看海。据说中国只有我们神泉和山东的蓬莱。我不是读书人，不知道蓬莱仙境是不是因为那边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天堂画景？姑娘，我刚才说的小黑点，是满载货物的大火轮。”
星星拍手说：“我正想猜那是小火轮呢。可你这船老大见识多，讲故事老卖关子。说到要紧的地方，就搁住下文了，让听故事的人犯猜。”
老人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故意说：“看你这姑娘，口齿多伶俐，把我这个大老粗夸成会说戏的卖艺人。从现在起，我不说话了。”
我和星星这次出海，碰到满腹故事和大海知识丰富的老渔民。我们何尝观赏了海景。我们明明不是看海，是“听海”，听老渔夫说海的故事。
海上起风了，天空一刹那就聚拢乌云，象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波平浪静的蔚蓝色大海，突然风起浪涌，一下－下，有规律地击叩船舷，发出浪涛拍岸的响声。
老人说：“起风了，大海开始涨潮了。海的性情说变就变，一发怒的时候，万吨轮船也会被它掀个肚底朝天，或吹到海浪山谷里。”他指着西南边一条从海面拖到天际的黑色圆柱。这圆柱不垂直，也不倾斜，只是象蟒蛇一样扭得弯弯曲曲。老人说：“那是龙卷风。若在陆上，可以拔树塌屋，若在海上，万吨火轮碰上它，也会被卷到天上。出海人最害怕的不是鲨鱼，而是那谁碰上谁便粉身碎骨的龙卷风。”老人以征求的眼光向我和星星说：“该回去了，快刮风了，已经到了涨潮时分，风随潮涌，你们身上的衣服太单薄。”
我觉得我们没有看海，而只听了老渔夫讲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一鳞半爪的故事。老渔夫刚才说：“你们根本没看到海。你们刚才兜游的海域，只是渔家庭院里的天井。”话中带有夸张的成分，但比喻却很具体生动形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都是很上作品的文学语言。
一个浪头迎面扑过来，打在船头上，溅起来的浪花溅湿了星星的头发和衣裳。星星始料不及，思想上毫无准备，显得有点慌乱，便跑过来扑在我的胸窝里。
“回去罢，海发脾气了。一刮风打浪，我就好害怕。”
老渔夫满脸是笑，大声说：“好兆头，这是大海的圣水，溅点在身上，幸福吉祥，人更聪明，－情更幸福！”这有经验的老渔夫总把我们看成一双一对的小俩口。这表明了他喜欢主观猜测，而且眼底功力也不足。不过，他的心总是如此善良。他未必看过古典名著《西厢记》，但他坚持着这本古典名篇的信条，“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觉得星星埋在我胸窝的脸蛋阵阵灼热，而我的胸口此刻卟通卟通地跳个不停。好象一部起动的柴油机，我们两人彼此的体内均发出了很高的热能。
趁着涨潮，船篷鼓满了回程的海风，我们很快便回到港口。不管是看海听海，这两个时辰，都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与难忘的时光。这记忆不是写在这部小说里，而是镂刻在我的心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