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先生的《青春的十一场雨》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收进集中的各篇并无联系,但却取了一个能将它们连在一起的书名。书名中的两个关键词,“青春”和“雨”,互相阐释,但主要还是以雨阐释青春。这也是作者创作这些作品的主要切入点,也是我们阅读这些作品的主要视角。
以雨命名青春,新港首先注意的是两者清新、迷蒙的特征。将雨、雨季和青春岁月联系起来并不始于新港,但透过雨,作者却将青春的多方面的特征深入、细致地表现出来。这雨似不是作者家乡北国的雨,而是“杏花、春雨、江南”的雨。淅淅沥沥,绵绵长长,却极有韵致。这对作者笔下的当代少年的心理是一个颇为准确的把握。青春本是一个变轨的季节。告别了童年的单纯与明朗,又未到成年的丰富与沉稳,朦胧中感受到某些东西正在醒来,要去把握又感到对方飘飘忽忽,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而一个处在转型期中的外部环境更为这种飘忽和迷蒙增添了变数。在《黄金周末》中,凡凡、蔡小梅和“我”(哈哈)三个女生在公园的树枝上挂上自己的“果实”,看谁的“果实”能为一个常来这儿的男生所“采摘”。她们挂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物品也是一个期望,一份寄给未来的信物。在《羽毛也幸福》中,作者干脆将这种幻想、期望具象化,变成了一座实现了的带草坪的房子。这儿没有了大人的约束和监控,可以自由地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懒散、松弛、吵吵嚷嚷,虽然知道那生活像羽毛,轻飘、没有根基,但却还是感到:“羽毛也幸福”。但在《从一只英国皮鞋开始》中,这种与年龄相联系的特征便变成了一种与时代特征紧密相连的优势与自信:在父亲苦苦寻求而不得的地方,儿子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那场孩子制造的诙谐雨落下来时,大人的暴雨变得那么露骨可笑……”虽然父辈的失败有些伤感,但不能不承认,现代社会正在提供一些成人依靠经验不能再占优势的领域,不期然中有了些“沉舟侧畔”的感觉。
但雨毕竟是雨,尽管清新却不总像春风丽日那般明媚。春天是一个生长的季节、做梦的季节,但也是一个成人忙着修剪的季节。虽说成长离不开修剪,但真正的修剪到来时,疼痛和惊悸是免不了的。何况,谁敢保证修剪者不会错误地把不该修剪的内容也修剪了呢!从童年的俄狄浦斯情结中走出来,少年便面对着一个被拉康称为“大写的他者”的父亲,从此开始了“驯子”和“恋父”的矛盾冲突。虽然在《从一只英国皮鞋开始》中,儿子以戏谑的方式宣告了自己对父亲的胜利;在《青瓜瓶》中,女孩娜娜在来自乡下的爷爷的支持下,冲破青瓜瓶,做了一回自己的主人,但在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感到了象征秩序的强大、威严以致牢不可摧。在《甘北朝北走》中,少年甘北在家里无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得已离家出走去了西北,很具讽刺意味的是,一个在家一张嘴就被别人视为对自己神经进行折磨的人,在西北竟成了一名歌手!在《淑女木乃伊》中,女孩流流无法按老师、父母的要求成为淑女,以一个蒸熟的淑女型面包对这种来自父权的压制作了无言但却深沉的控诉,而在《城市香草》中,中学生汪天祥则和同样不肯屈从社会规则的父亲及女老师一起领受被排斥的孤独和寂寞。可见,重要的并不都在年龄,而在你如何对待那代表象征秩序的规则和潜规则。于是,走过雨季并不都是浪漫和轻松,有时还会有沉重、压抑和伤感。
虽然不少作品涉及青春期的压抑、困惑和骚动,涉及两代人的矛盾冲突以致少年的恋父情结,但常新港写得并不剑拔弩张,毋宁说,他写得有些幽深与淡远。比如,他的作品情节上不追求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情感上很少大喜大悲、大苦大乐。即使很强的矛盾冲突,也淡化其外在行动,努力将其化为一个少年的心理事件。如《城市香草》,父亲在一系列失败后被从家里赶出去,老师因不会生孩子而与丈夫离婚,小主人公受环境的歧视幻想离开人群,逃向大森林,抽取其中任何一者,都可以写得哀婉或悲怆,但作品将这几者合在一起仍写得淡淡的。在《甘北朝北走》《淑女木乃伊》、《呼吸牛仔裤》等作品中,小主人公或离家出走,或蒸一个淑女面包以示控诉,或在夏天还穿着生父生前买的牛仔裤以表示对母亲可能再婚的不赞同,冲突不可谓不激烈,但它们都没有以很外在的形式表现出来。甘北离家出走在外面获得了成功,父母意识到当初的粗暴,内心有了悔悟,结尾暗示着两代人的和解;流流以一个淑女面包以示控诉,情绪强烈而行动委婉,老师、家长在震撼之余也在内心作了检讨;叶子以夏天还穿着生父生前买的牛仔裤的方式提醒、抗议母亲的可能再婚,行为有些激烈但其作践的对象毕竟是自己,且在母亲表示要顺从她的意见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褊狭,从一种真挚但有些幼稚的情绪中走出来,人物也显出开阔,两代人的矛盾也化解在相视一笑之中。在近年的少儿文学里,我们见识了太多的热闹,太多的喧嚣,太多的一惊一乍,突见幽深与淡远,优雅与从容,顿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至少,它可以作为一种特色,让人们知道,少儿文学在热闹、喧嚣、一惊一乍之外,还有别的写法,就像在暴雨之外还有沉稳的细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