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说,人是从镜像中获得关于自己的主体意识的。不唯婴儿从镜中认出自己,将自己和母亲和他人区分开来,就是长大后,这面虚化后的镜子也依然存在。面对着映在镜子里的镜像,或认同,或修正,或不知所措,发生认证上的危机,一直参照着镜像不断地寻找自己。陈丹燕青春小说中许多人物就是这样伴随着镜像成长的。最集中地表现这种镜像意识的作品是《晾着女孩裙子的阳台》。
又一个暑假,中学生小敏一个人待在家里,孤独与寂寞中结识了邻家女孩罗洁。她上罗洁家去玩,罗洁也来她家玩,发现罗洁家和自己家、罗洁和自己原来有那么多的相似。都把作业提前做了,而提前完成作业都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做;都喜欢南方两重唱,都弹琴,都给电台点播节目栏目写过信,都最恨点中节目的人说的那句“给所有我认识和认识我的人”特别流行也特别恶心的话,都喜欢看新闻,都喜欢天下大乱等等。一时如漆似胶。但不久,她就从对方身上发现一些弱点、缺点。如自我中心,只顾自己说话而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最后不欢而散。但冷静下来想想,这些弱点、缺点不也是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地存在自己身上吗?邻家女孩是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小敏将自己客观化、对象化了。她从镜子中看出了自己,确认了自己也分辨了自己,获得了关于自己的主体意识。正是在这种确认与分辨中,人物感到了自身的成长。在每一个晾着女孩裙子的阳台后面,其实每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故事。
但这只是《晾着女孩裙子的阳台》的第一层含义。在这篇作品中,镜像意识其实还有另一层内容和表现。这篇小说在叙事上是以书信体的形式出现的。写信者是故事主人公小敏,收信者是小敏想象中奥地利王子爱德华。作品的内容就是小敏在给爱德华的信中倾诉、叙述出来的。给虚构中的爱德华王子写信,倾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小敏就在想象中将那位英俊的王子作为了自己心中的偶像。爱德华是电影《希西公主》中的人物形象。给爱德华王子写信,小敏无意中就有些将自己放在了希西公主的位置上,使这位公主隐隐成为这个作品中虽未出场却又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即故事中小敏认同的另一个镜像。事实上,在《女中学生三部曲》《鱼和它的自行车》等作品中,陈丹燕都多次实际地写到希西公主。有时,这个形象也以变异了的形式出现,如柬埔寨的莫尼克公主,俄罗斯文学中的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等。希西公主,这是陈丹燕小说中许多成长中的女孩挥之不去的一个梦。
选择希西公主作为认同的镜像,首要的原因自然在这一镜像所体现的美丽、高贵和优雅。陈丹燕在散文《公主的微笑》中曾描述过,自己童年时对流亡在中国的柬埔寨莫尼克公主的印象。“几乎是随着新闻片中她的渐老和永远明媚的微笑,我从一个小女孩长大。公主是我小时候心中唯一的偶像。在那一片‘文革’时代亢奋与落寞的奇怪人面和惊慌与恶毒的身体表情里,我在一个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公主的微笑,那是优雅的明媚的女人的微笑,还有一条老式的西装裙,古典的浪漫,像一条小清流,流在大片干枯的地面上”。这里,优雅、明媚、古典浪漫的公主微笑是和“文革”中亢奋落寞的奇怪人面和惊慌恶毒的身体表情对立着出现的。通过这一身体修辞,作者让我们看到,即使在“文革”那种将“思想”抬到高于一切的条件下,美丽高雅依然是女孩心中一个不可动摇的尺度。希西公主更是一个这样的尺度。作者小说中的人物,即使似出生在鸭棚、草舍中的丑小鸭、灰姑娘,如《女中学生之死》中的宁歌、《寒冬丽日》《玻璃做的夏天》中的王朵莱,也无不如此。但希西不同于一般的公主,她身上还有更特殊的吸引陈丹燕小说中青春女孩的内容,那就是她的纯真、浪漫和富有个性。在电影《希西公主》中,原来准备嫁给爱德华王子的并不是希西而是她的姐姐。爱德华和希西的相遇、相爱并不是事先的安排,而是偶然的邂逅;不是出自功利的考量,而是真诚的两情相悦。希西有着高贵的出身,但她吸引爱德华的,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发自她本性的一派清纯。这也是叙述者将他们的相遇故意安排在纯净的大自然中的原因。在陈丹燕的《青春谜底》《青春的翅膀能飞多远》等作品中,作者肯定庄庆而忧虑丁丁,因为庄庆虽不乏幼稚但充满理想和激情,丁丁虽然走上一条成功的让人羡慕的道路,但多少失去了自己。在《鱼和它的自行车》中,王朵莱先是爱上已是中年的英文老师后,又爱上实习医院一个名叫刘岛的癌症病人,都有些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但在人物那儿却有自身的逻辑。她爱上英语老师是觉得他身上有中年人的成熟,而这个中年人现在正受到俗气的妻子的压抑,自己的爱情能将他从这种处境中拯救出来。爱上患癌症的刘岛,因为他是一个军人,而王朵莱向有军人情结,她以为自己的爱情能够挽救军人的生命。在这两次爱情中,王朵莱都把自己当成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自己都被自己的崇高行为所感动。
但事实并不像人物想象的那样。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孩子最初从镜子中获得的自我形象,包括他最初从镜子中认同的母亲形象,其实都是一种假象。儿童的思维具有我向性,即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投射于对象,使对象向主体期望的方向生成,这样生成的形象与其说反映着对象本身的真实特征,不如说反映着主体的幻想,是主体心造的幻影。在《晾着女孩裙子的阳台》中,小敏之所以给想象中的爱德华王子写信,而不像自己的一些同学那样给笔友写信,因为她曾经看到一个同学给笔友写信,心驰神往,在想象中将笔友塑造得一片美好,后来真的见面,发现对方只是一个小胖墩,自己最恨的那种类型,因此深感绝望。小敏觉得,爱德华不会背叛她。但其实小敏仍是错了。想象中的爱德华虽然不会变成生活中的小胖墩,但人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自己心造的幻影里。人面对的毕竟不是一个幻想的自恋世界,而是一个现实的、与他人、文化、超我共同组成的世界,一个由父权、由大写的“他者”主宰着的世界。于是,“俄狄浦斯情结”在这儿注定要遭受重大挫折,儿童只能接受被阉割,疏离母亲而与父亲认同。即是说,人在走向社会、走向符号世界的时候,必然要被这个社会所修剪。陈丹燕青春小说生动地、深入地描写了这个修剪过程,描写这个过程给人物带来的惊悸、痛苦、不适应,甚至是完全的失败。《女中学生之死》中的宁歌是一个有点类似《红楼梦》中“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晴雯的形象。生活在丑小鸭的鸭棚中却追求完美,不肯与现实认同,拒绝扮演,所以无法融入社会,最后以死相殉,“以一时的痛苦换取永恒的自由”。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姿势有些像海鸥乔纳森的出发,只是她没有飞上高空而是坠落地下。《青春的翅膀能飞多远》中的丁丁,完全认同,或者说,屈从社会的价值尺度,成为好学生,出国深造,成为将来社会的成功者,但作者却对她的成功表现出深深的忧虑。或许,从她身上,作者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坠落。但作者揭示最深的还是《鱼和它的自行车》中的王朵莱。王朵莱十七岁的时候爱上她的英语老师,并幻想像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那样将老师从不幸的婚姻中拯救出来。可当她的英文老师真的亲吻她时,她从他身上闻出一股混杂着药水肥皂味的重重的中年男子的气味后,立即产生一种厌恶,所有的美好想象瞬间就破灭了。“这离一个浪漫故事相差太远了”,于是转爱成恨。后来她爱上刘岛,也看中他是个军人,是个中年男人,以为爱上他一定会有故事。可刘岛却带她去看庸俗的滑稽戏。在她厌恶得咬牙切齿时,他却看得痴迷地张大了嘴巴,一下子又显出一个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精神世界,幻想也立时轰毁。再看刘岛时,发现他垂死的躯体原是那样的丑陋。其实,英语老师还是原来的英语老师,刘岛还是原来的刘岛,王朵莱顷刻间发现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是因为自己原来将他们理想化了。她爱的是她心造的幻影,是她自恋的映像。幻象被击碎,王朵莱从梦想的高空跌下来,无法承受本真的现实,由爱转恨,采取一些在外人看来很反常的行动,终于为她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现实粉碎了宁歌、王朵莱们的童话思维。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不想彻底被毁灭,她们都必须从心造的幻影中走出来,认同语言、文化、符号组成的代表着父亲权威的大写的“他者”。《鱼和它的自行车》在叙事上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开始,王朵莱爱上自己的英语老师,并未直接写到英语老师的妻子。只说她在医学院的遗传研究所上班,她的丈夫是因为她的原因才被照顾到医学院附属的护校当老师的,在家里自然受压抑。但是否真受压抑,怎样受压抑,人们无从查考。因为作家没有让她出场,她没有获得说话的机会。但到故事结尾,王朵莱和研究生毕业的丈夫结婚了,而丈夫恰也在医学院的研究所工作,恰也和别的女孩有了恋情。而移情别恋的理由,据他自己说,竟和她当初与英语老师的相恋惊人的一致:他当初爱上她并和她结婚,是觉得她是个对生活有自己想法且不顾一切去做的人。而现在她变了,“就像平常的女人一样,要孩子,怨恨婆婆,不停地买衣服,没有什么追求”,而他的那位小恋人则也认为自己有能力将他从这种被压抑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历史真会捉弄人,转了一圈,几乎相同的故事再次重演,只是这次自己的角色变了,处在当初英语老师的妻子的位置上。也正是这种位置上的变化,她才感到当初被自己漠视、不屑的英语老师的妻子,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自己的艰辛、无奈,也有自己的委屈、痛苦。从这种感受出发,她觉悟到当初的自私和孟浪。也正是在这时,她对当年和自己比邻而居的王家姆妈有了新的理解。
王家姆妈是她小时候的邻居,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戴着从医院手术间弄来的橡皮手套,整天烧煤气炉,剖鱼,洗青菜,不懂音乐但会烧很好吃的童子鸡。作品较多写到她的两个场面都是王朵莱在外面受了挫折,回到家里,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听着王家姆妈琐琐屑屑的家常细语,吃着王家姆妈做的好吃的童子鸡,冰冷的心终于有些温暖起来。但也仅此而已。因为那时想的只是希西公主,只是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甚至想去做海盗去做压寨夫人,对这种要多平庸有多平庸的里弄老太太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可经过一番大变故,特别是生活中位置上的变化以后,她在心里终于对王家姆妈亲近起来。女儿生病的时候,她不仅立即停止了和丈夫的冷战,全力以赴地投入对女儿的救助,还拿出积攒的钱去托人找关系,给医生送红包,在万不得已时甚至放下尊严去找恋着自己丈夫的那个女孩,因为只有她有办法找到最好的医生,为女儿争取到最好的医疗条件。这很不浪漫,很不“希西”,甚至有些屈辱,但为了女儿,她都忍了。不管她是否意识到,她都在向她从前忽视、甚至不屑的王家姆妈靠近。隐藏在王家姆妈平凡、平庸、琐屑后面的是生活的坚忍、现实以及发自本性的善良,在最困难的时刻成为她没有倒下并继续前行的支撑。
一边是希西公主,一边是王家姆妈,这是两个相去甚远的镜像,陈丹燕青春小说中的许多女孩其实都彷徨其间。这是一种认证的危机。喜欢的,无法去实现;能实现的,又不喜欢,人被带入某种程度的分裂状态。这种认证上的危机,以至分裂,正越来越普遍地在人们的生活中表现出来。婴儿是面对镜像将自我结构化,获得关于自己的整体意识的。但拉康说,即使在获得关于自己的整体意识后,此前的分裂感也不会消失,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再地表现出来。人们或许无法完全防止这种分裂,但有可能在这种分裂中获得一种相对平衡的和谐。结婚后的王朵莱虽然在相当程度上认同了王家姆妈,但她认同的主要是王家姆妈的坚忍、现实、善良,但尽量不让自己滑到完全市民化、庸俗化的生活中去。比如,就在她非常现实地处理一些具体的家庭事务的时候,仍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像她现在的邻居,那个被她和丈夫戏称为“高庄馒头”的女人,整日骂孩子,骂丈夫,心里没有一点亮光。另一方面,她也没有让梦,让希西公主从自己心里完全消失。在去新疆旅游的时候,她内心的热情曾被那个叫沙沙的本地向导激发起来,心荡神驰,仿佛又回到在学校读书,在医院实习的那个王朵莱的时代。但她毕竟不是那个王朵莱了,她有了理智,她的理智提醒她保持情感的分寸,发乎情止乎礼义。她未让自己走得更远,只和沙沙在浸润着月光的白杨树下坐到深夜。分裂或许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人的心中并不是只能容纳一个镜像。希西公主不会变成王家姆妈,王家姆妈也不会变成希西公主,但她们可以共存在于同一个人的心里,各人有各人的空间。把上帝的还给上帝,把恺撒的还给恺撒。彼岸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彼岸。也许正因为留在彼岸,希西公主才显得特别地美丽。